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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小城刀声 ...

  •   弘治十一年,夏六月,关中。

      两匹骏马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循着官道缓缓行来,蹄声迟迟,仿佛诵着一曲哀感顽艳的诗歌。

      马车上突然跳下一个人!

      “吁——”

      赶车的大汉立刻大喝一声,勒住车马。

      这大汉满面虬髯,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那个人身上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像一条恶犬在望着他的主人。

      “咳咳咳咳。”

      那个人跳下车的身法是如此的轻盈,但同时他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病人。每一刻都在大声的咳嗽。

      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与灵魂。

      他已经不再年轻。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或许还因为,他是李寻欢。

      风很轻,云很淡,李寻欢面前是官道旁边,一条藏在芦苇间的小小溪流,不过盈尺却清澈见底。他捧着一个女人的人像,站在溪边,痴痴的看着他。

      这个人像,是他自己雕刻的。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看来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锋下溜走。

      如今人像已经完成。他就在这小溪边上挖了个坑,将那刚雕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后,他就又痴痴地站在那小土堆前。似乎连他自己,都随着那个人像被埋葬了一般。

      “真是无聊的行为,你这是在诅咒这个女人吗?”

      风骤起!野草披乱,小溪对面,高高的芦苇之中陡然露出一块浑圆的大石,上面端坐着一个白衣人!在这人出声之前,李寻欢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如果他是敌人的话,李寻欢早已死去十次都不止!

      “你是什么人!”赶车的大汉抢声呼道,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过路人。”那人背光而坐,眉目并不十分清楚,看去不过三十七八岁,一身白衣胜雪,盘膝坐在石上,似乎是正在打坐调息。一把乌鞘刀横在他的腿上,他低着头,轻轻抚娑着刀身,全身的气息极淡。即使在他出声之后,李寻欢也很难将他与这草原上的万物截然分开,似乎那白衣人早已经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这位仁兄好功夫。竟能将养气的功夫做到这地步,也是人间极致了。”李寻欢不觉赞道。

      “如果你想要诅咒这女人——既然已经雕出她的人偶,为什么不扎上几根银针呢?有点常识好不好,这才是诅咒的基本。”那白衣人对李寻欢的夸赞不置可否,抬起头淡淡道。李寻欢只见他长得并不十分英俊,却打从骨子里透出种清朗之气。白衣秋风,本都是萧索寂寥之物,于他却毫不突兀,仿佛天生天养的自然。

      “你很恨这个女人吗?”那白衣人见他半天不语,就又问道。

      “这位仁兄误会了。我怎么可能会恨——咳咳咳。我从未恨过她。”李寻欢刚说了一句半,就又继续咳嗽起来,痛苦的弯下腰去。半响才补道。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很愚蠢,也很难被世人所理解。即使这跟随自己多年的赶车大汉,铁传甲都仅仅是习惯罢了。

      李寻欢本来已不寄希望于世人的理解。更习惯了别人的误会。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个白衣人,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

      很陌生,又很熟悉。

      李寻欢竟然下意识的觉得,绝不能被这人如此误会!

      “是吗?那你这么做,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白衣人一动不动坐在那圆石上,顿了顿,又道,“你就是李寻欢吧?我见过你的画像。果然是今麦郎好劲道拉面头什么——你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做了。都分手了还搞这么多幺蛾子很讨人嫌的。”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敢这样同少爷说话!凭什么命令少爷!”白衣人的声调清远凝淡,毫无感情。兼之出语无状,直刺李寻欢心底最痛之处,铁传甲不觉厉声怒道。心里已经将他当做故意上门找麻烦的恶人。

      “不得无礼,这位前辈是林,林姑娘的师父。茗剑山庄庄主游少群。”李寻欢止住铁传甲。茗剑山庄避世而居,游少群衣裳上绣花皆在不显眼处,白衣银线又极难辨识。若不是思及诗音,李寻欢也不会这么快猜出游少群身份。

      “林姑娘的师父?茗剑山庄庄主?”铁传甲闻言大惊。江湖传闻茗剑山庄历代庄主剑术通神却素不佩剑,何时又有了佩刀的喜好?

      “姑且算是吧!仁兄变前辈,我的辈分涨得倒快。”游少群搔搔脑袋,“要说我也没资格管你。毕竟诗音丫头——”

      李寻欢答得极快,称呼改的更快:“庄主即是林女侠的师尊,但凡有命尽管示下便是,李寻欢只要一息尚存,必不相违。”

      “女侠?哈哈哈,这称呼真正有趣。我若真敢支使你替我做事,才会被诗音丫头打的耶——”游少群吐吐舌头,做个我真受不了你的表情,“不过既然你这么心诚,我也不好什么要求都不提。不如你答应我件小事:你就当今天没看见我,也没跟我说过话成吗?”

      “这——”李寻欢犹豫。

      “就当我求你了求你了。你不知道,好吧,你也知道她生起气来究竟多吓人。知道我见了你却没有打你,诗音丫头会和我家小驴子一起收拾我的。”游少群瞪大了一双眼睛,“倒不是我觉得自己打不过你,只是打过打不过回家都要被收拾这种亏本生意谁要做!”

      “这——”李寻欢汗颜。

      “当然,这两个丫头倒不会打我,倒不是怕背负戮师戮父的罪名,以下犯上的事她们做多了根本不以为意。只是打不过我外加有得是更简单更有效的法子收拾我什么,”游少群托着下巴发愁,“身无分文的感觉,你这种富家公子不会理解的。”

      “这——”李寻欢无语。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天色已晚,我要赶宿头找客栈收工了。”游少群念念叨叨跳下那块圆石,再不看李寻欢一眼,捏指在嘴边打个呼啸。

      “庄主这是?”李寻欢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这问题他本不必问,只需看。

      只见随着游少群这一声唤,旷野之边,传来一声悠长的马嘶。长空之上,亦传来高耸的鹰击之声。那游少群本只是一个人,一把刀,独坐空禅。须臾之间,就已跨骏马架苍鹰,顺着官道绝尘而去。

      “这人好生奇怪!他真是路过?”铁传甲本是严阵以待,谨防这人找李寻欢的麻烦:若是一般仇家也就罢了,小李探花怕过谁?可换了林诗音的师父,李寻欢也只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谁知他竟就这么去了。凭空而现,扬长而去。就好像他的出现,只是为了来吩咐李寻欢不要再雕木头这一件事,说这几句闲话。铁传甲不觉咂舌,这么对待小李探花的,游少群是头一个。

      “少爷您就不问问,林姑娘最近过得好不好?”铁传甲憋了又憋,终究忍不住问道。

      “路过不路过并不重要。或许真的是我们打搅了他。”李寻欢看着自己的脚尖,道,“至于诗音,咳咳咳,林女侠好美食,好美酒,好美景,心在长风意在云。也唯有这样洒脱的师父,才,咳咳咳咳咳,她在茗剑山庄必是过得极好的。”

      “少爷你又咳嗽了!你怎么就只记得她的好!”铁传甲慌忙去找药,却被李寻欢用手止住。

      “若说我只记得她的好。倒不如说你怎么忘了我对她的坏。”李寻欢仰首,天地辽阔,又是如斯寂寥,“往事种种,都是我,对不起她。”

      “少爷——”铁传甲早已见惯李寻欢忆起林诗音时,这种黯然神伤的样子,只是低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前面?”李寻欢却还有些恍惚,“我们要去哪里?”

      “少爷您忘记了吗?当然是叶开叶少爷那里,又到了您一年一度教他飞刀的日子了。”铁传甲轻声道。

      “叶开?不错,叶开。”李寻欢静静的站在这里,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

      他似乎是在怀念着什么,又在祭奠着什么。

      那些爱,那个人,如同一首哀哀的长诗,天地间唱响多年。似乎无处不在,可是他早已经触不到了。

      他只能站在那里,看天际一轮金乌,渐渐沉到地平线上。

      黑暗即将笼罩大地,好在不久之后,就是另一个黎明。

      但是人心中的黑暗,还有没有迎来黎明的机会?

      “我记得那把刀,白天羽的刀。”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寻欢突然道。

      “白天羽的刀?”铁传甲脑子转了一转,猛然一惊,“游少群拿着白天羽的刀?他怎么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李寻欢轻声道:“那柄刀本来就是游少群所铸,辗转回到他手中并不奇怪。”

      铁传甲额头冒汗:“可偏偏是这里,偏偏是这时候。白天羽已死十二年,叶开少爷才刚长大,游少群这时候带这柄刀来,究竟是为何?”

      “我不知道。”李寻欢徐徐摇头,“我只知那才是叶开应该继承的一柄刀,因为那是他父亲的刀。那也是他最不应该继承的一柄刀,因为那柄刀里全是仇恨。”

      “那游少群……”铁传甲很是放心不下。

      “我想,是为了叶开。”李寻欢隐隐猜到游少群出现在这里,跟自己碰面全是偶然,却借着这份偶然,说了并不偶然的话,做了并不偶然的决定。

      “游少群尚是茗剑山庄少庄主时便和白天羽交好,否则也不会破例为白天羽铸刀!如今游少群既然得了白天羽的佩刀和白天羽儿子的下落,将这柄刀这份仇传承下去本是理所当然。可他迟疑了。”夜幕渐落,星辉满天,李寻欢仰首望天,忽而若有所悟,“在距离那小城,距离叶开不足十五里的这里,游少群还是迟疑了。”

      “迟疑?”铁传甲不解。父仇子报本是江湖中不变的铁则。

      “仇恨所能带给一个人的,只有痛苦和毁灭,爱才是永恒的。要学会如何去爱人,那远比去学如何杀人更重要。游少群还是放下了。他信我能教好叶开。”李寻欢轻声道。

      “这么说来,他倒是个好人?”铁传甲眼睛一亮,“如此通达洒脱之人,若不是……”

      铁传甲慌忙住了口。若不是林诗音的师父,倒值得少爷您结交一番这话,着实不当讲。

      “若不是还要赶着去见叶开,倒真要好好结交一番。”李寻欢其实值得铁传甲在想什么,却只是淡淡一笑。铁传甲要维护他的心情他当然晓得,因而愈发不愿让自己的忠仆为难,“传说中游少群是茗剑山庄诸任庄主中武功最高一人,剑法高深精妙,不让天机老人的天机棒。”

      铁传甲大奇:“那怎的兵器谱上不见他的名字?”

      “已是人间无用剑,落花荫里梦平生。百晓生兵器谱上并不排他,只因游少群的剑,早已不在江湖之中。”李寻欢淡淡道,念着游少群的名字,想得,却是另外一个人。

      林诗音。

      铁传甲还是不明白啊!刚刚游少群那番话,更多的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再停留在过去当中!诗音现在过得很好,不要因为自己对诗音不恰当的思念,给她带来更多的困扰。这种思念,对诗音而言:

      与诅咒无异!

      可是李寻欢怎能不想她?他是——爱她的!

      诗音,林诗音。

      只要闭上眼睛,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瞬刹,李寻欢仿佛都能透过时光,看到记忆深处,诀别时的那一幕,看到诗音的瞳。

      淡淡的潮湿,淡淡的感伤。

      泪不曾落下,诗音手中剑却终于偏了三分,擦着心脏穿胸而过。七寸七分的长簪被诗音用手埋入自己胸中,她的嘴唇贴着自己的耳朵,轻声呢喃。

      “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一句话,九个字,一个字一个字的烫。声音和眼神,都美得惊心动魄。

      是的,所以他会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透胸而过的这一剑是林诗音留给他最后的礼物,有爱,也有恨,却也始终是那么温暖而残忍。李寻欢没有死在林诗音剑下,只因活着才会痛苦。只有活着才能赎罪,是支持他了此残生的唯一法门。

      他不会再做那些无谓的事情,可他不会停止思念林诗音,更不可能停止爱林诗音。

      “今次是最后一次为叶开授课了。中原……咳咳咳咳。”李寻欢痛苦的弯下腰,“铁传甲。”

      “在!”

      “你趁这些日子为我收拾一下。”李寻欢的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听说关外风景很好,天辽地阔,我要出关远游。”

      “少爷?!”

      “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二章·小城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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