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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番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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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口的事向海恩没敢直接问爸妈,迂回找了向海铭。老姐嫌弃他异想天开,就差把他一脚踢出大街。
她仁慈地没有这么做,开始语重心长:“我的户口去了江洲后,爸妈怕你在这太孤单,要尽快接你过去,跑了多少地方才要到你借读的资格?你想回来可以,以后要想再去可没机会了。”
向海恩知道是这个结果,无可反驳。
刚去江洲时就住的城中村出租屋。也是在那认识的杨书源。这家伙身子弱但体格不小,替他赶跑过城中村的小混混。
那时黄通已经用向光打工攒下的钱作启动资金,开起早餐铺,在岩板村某条巷里,与手机维修和烟酒茶铺相邻。清晨五六点钟大蒸笼子一掀,白雾弥漫,香味引来附近上班族和打工的外来人口。香浓也怕巷子深,起初经营状况不是很乐观。但黄通在生意上摸索多了,摸出条路,这两年招了人手,店铺也开到了大马路边,才给姐弟俩换了新书包新校服。
周末向海恩给家里帮忙,招待各色人等,应付嫌食物的、找茬的,应付得没了脾气。潜意识明白干什么都麻烦,不容易。
黎斯说,姥爷曾经也是不顾劝阻,偷着当了父母的钱财去过番,也不知给家里添了多少麻烦。那黎斯呢?他坚持不去一线城奋斗,有给谁添麻烦吗?
想到黄通说“他不算是我们家人”,向海恩便心里一揪。听者有意,好像这句话是给自己听的一样。
很想问问姥爷,那时他怎么想。
趁还没回江洲——杨书源也没回江洲——向海恩准备点水果到医院看看某位老当益壮的病人。蔡常刚做完手术几日,他们去时没见他那些堪比奇葩的木雕工具,只有熟睡的花白脑袋。
睡得不深,向海恩刚坐下他便醒了。凿凿嘴坐起来。杨书源给他提枕头,向海恩扶他靠上背。
暖阳爬上褶皱和骨皮,浑浊的眼睛渗出光来——他望着窗外一抹绿油油的枝叶,鸟雀啁啾。
向海恩问起当年的事情。蔡常想了半天,说:“我还想呢,我从来无去过番,你一个后生仔上哪听的。倒是我阿弟去过番了。”
向海恩一时不确定,掏出黎斯让他保管的部分信件——确实只写了蔡字没错,说是蔡伯的弟弟,也说得过去。
可黎斯说是蔡常的手笔,想来也是他爷告诉他。是老人家记不清,唤错了名字吧。可这缘由想想也说不圆全。
“他代替我出去的。”蔡常告诉他,“我这个阿兄没做好,让他拿了我的证件冒充我的年龄,好去暹罗打工。”
倒也可信。
“他现在在哪?”
“在泰国。找了个泰国人当老婆,在那建祠堂。你别说,泰国和这边感觉不到区别,乡里乡亲住到一起,很少跟外国人混作一块。不过他逢年过节都会返乡,经常一个人来。噢,有一回带了养子和小孙女。”
向海恩一一记下:“他为什么非去过番?”
“他?小时候我们都喜欢唱番歌。可没人像他,唱着唱着就想去奋斗,嘿嘿。你们这些孥仔现在还会唱不?阿源肯定不会唱,啧啧,江洲人咯现在。”对小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杨书源窘迫:“我也是会一点的,海恩教过我。那个什么回头不见我家乡,是好是劫全……全……”
只起点调子,向海恩DNA动了,打拍子接着唱:“全凭命,不知何时回寒窑。暹罗船,水迢迢,会生会死在今朝。”
“过番若是……”
蔡常哼哼后边半截曲,嘴皮轻碰,歌词埋在喉底,听不明朗。
“可是蔡伯,”他说,“余伯说当时你们一起回来了,只有我阿公一个人又去了。”
蔡常说,那是战争过后,他的弟弟蔡荣再度漂洋过海,去找一个人,这人现在是他的伴侣。
不说“老婆”了,以“伴侣”相称,甚是隐晦。至少向海恩听得明白那是蔡荣的爱人。
寻到人时,巧了,他的爱人也为了过海寻他逃出家门,来到港口,惊喜道以为他不会来。因他常说“不能数典忘祖”啦,“永远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啦。在番邦就总念叨回去,更像是那种,会在家守着列祖列宗的灵位和“不孝有三”之类的祖训,然后指着自己的小孩教训的迂腐大人。爱人不过抱着一丝希望,毅然离家,再争取一次。
可他来了。不仅来了,还在这里修祠堂,立碑位,搭戏台。笑笑说祖宗若真有灵,也大多下南洋那会儿就死在外头啦。落叶都未归根,又何处不能参拜?
爱人说他花言巧语,他便改说人话: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噫,更像花言巧语了。”杨书源露出顽相。
向海恩合上小本子:“现在呢?”
杨书源说:“老叔一回来就教我们唱戏,唱番歌。我,他儿子,辉哥,我们会学一点。辉哥学得多,他的《四郎探母》唱得可像那么回事了。”
原来蔡创辉没少见过蔡荣。
蔡常几乎不提这个弟,估计也不好说。一个“无后”的、让家人“丢脸”的同性恋,也是一个往家里寄过钱银财物,又对老家的一切如此敬重的人。老古董如蔡常,也说不出什么。
蔡荣爷爷留在暹罗是为了所谓爱人——大约也是像蔡创辉那样,像他和……他对黎斯那样。那么姥爷……
“还有呢?”
说话的不是向海恩,也不是杨书源。
三人朝门口看,蔡创辉倚在门边,看上去状态好了不少。
蔡常看到孙子,愉悦地眯眯眼:“怎么样?在县里找着工作了?”
“嗯,找着了。合同先签着,后续有转编的机会。”
“那不错啊。还回去?”
“回?我这不回来了吗?”蔡创辉明知故问,“我不回去啦,至少这几年不会回去。”
“那……”蔡常朝那两人瞟去一眼,生怕他们听懂一样,“还找老婆吗?找的话,我这有介绍的哦,老王他们家——”
“我既然回来,就不打算结婚了。”蔡创辉忽而肃然,“多谢阿公。”
离开医院正是日上中天,杨书源被他母亲叫回去收拾行李,准备隔日回江洲。
他也要回家,可身边总有道影子与他黏连。他走到哪,蔡创辉跟到哪。
像个大摇大摆的跟踪狂,他火气上来,刹住脚,睨出凶狠的眼神:“失忆了?不知道自己家怎么走?”
蔡创辉跟着停下:“我以为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向海恩心说我还能说什么?说我的表白它白表了?说我向喜欢的人抛出一根品种名贵的橄榄枝对方却以为是抠脚耙子并为了回应他而强行表示很实用?
他瞪人的脸色五光十色太过生动,蔡创辉忍着不笑:“想得怎样?别急,我当时也花了很长时间接受这样的事。”
向海恩心说小爷不需要“接受”,但仍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予他。
“他还真是把你看得很重。”
向海恩恶龙一样的眼神化成疑问。
“这年纪被喜欢的人表白,正常早就顺杆爬了。那么小想什么以后,谈了再说。”蔡创辉顿了顿,指尖的香烟收进口袋,“你那位不一样。”
向海恩眨了眨眼,确信自己刚刚并没提到黎斯的反应:“你怎么知道啊?偷窥还是窃听?”
“我还入室抢劫呢。总之我觉得吧,他挺爱你的,无论作为哥哥还是别的什么关系。”
这不是他想听的。他现在脑子里只有让黎斯正视他,至少盖章承认他是个会分辨情感的少年人——即便最后被黎斯拒绝交往。
……
会拒绝吗?他抠抠手指尖,忍不住提前委屈。
“我有时挺羡慕你们小哥俩,从小就养成唯一的关系。”蔡创辉说,“其实也有利有弊,你们太熟了,容易自以为了解对方。俗话说灯下黑,倒不如分开一段。”
“我们大部分时候都不在一起呀。”
“我是说,连网聊也断了。像古寺的禅修班那样。”蔡创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