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砚心龙（三）（修） ...
-
一如之前定下的，第二天早朝后，玄晟换了装束往御书房。这边杜兰飒使者一行已由内侍引着，经过重重辉煌的楼阁，踏过冰雪般明净的白石路面，前去接受上国君主的送行。
最前面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后左边一个持着符节的少女，右边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恰是昨日溯冰见过的二人。
天色有点阴沉，平地扫过的一阵阵凉风带起他们身上来自异域的服色。带着古老神秘幽香的民族饰物，连同三人淡棕色的皮肤，惹得见到他们的宫女太监纷纷侧目，仿佛让雨前微腥的空气中都隐约融进了驼铃的脆响。
溯冰奉命随驾，此时他本已进了宫室，远远见了，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的视线注视着这几位异乡来客，目不转睛地远远看着他们的身影沿着湖岸缓行，在亭亭的垂柳后明灭。
那名青年让他移不开眼光，与其他两人恭敬谨慎的姿态不同，他似乎是走在故国的土地上，没有拘束与卑微，反而带着一种俯视的自信，一举手一投足也流露着武者的精干和英气，仿佛一只皮毛美丽的豹子。
溯冰的手指不自觉地落在冰焰的刀柄上，同一瞬间，那青年似是闻见了些微的煞气，有所感知地抬头四望。
溯冰惊觉，他似乎已经很熟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将军。”珞炎从旁走上来，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指按在他的腕上，差点就露出苍蓝锋芒的冰焰在鞘中安静下来，却仿佛一只重新关入笼中的困兽，隐隐发出不甘心的低鸣。
作为引导的两名内侍带使者三人进了装饰风雅而华贵的房间，玄晟已端坐在御案之后。护卫只站在御书房外，以表对远方来客的尊重和信任。内侍躬身退向左右，把三人让到石青地面的中央。
少女腕上叮叮当当轻响了一路的银铃骤然没了声音，仿佛是恍惚间窥见了上国君主的威仪，噤若寒蝉。老者带头，三人一齐单膝跪下，右手置于左胸前，深深垂首，按故国的礼节向高坐在上的帝王行礼。
房间两侧各有一面宽大的精美绣屏，分别描绘着远山与沧海。“随我来。”珞炎低声说，悄无声息地潜行到其中一侧的绣屏之后。溯冰本该退在堂外，迟疑一下，依言跟了上去。那个年轻君王早瞄见了他们的小动作，向这边微微笑了笑，轻轻一点头，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转回脸，装作一直在聆听那位老者冗长的歌颂。
“……这次我们不远千里来到□□王都，只为献上这一件国宝，表达我杜兰飒小国无上的敬意。”老者带着些许古怪口音的赞颂美言仍在继续，辞藻很是华丽。他满脸皱纹间都满溢着恭维的笑容，绕了半天弯子，这时才终于谈到了那个大名鼎鼎的宝物。
“朕好奇的是，”玄晟突然在对方话语的间隙中插了一句，“据我所知，贵国人民信奉的神兽该是金翅鸟才对。”
“正如皇上所言。”
“诞于中原的龙从未出现在贵国的历史中，这次却为何会生于杜兰飒的玉石里，而又被奉为‘国宝’呢？”
老者语塞。
被玄晟这么一提，溯冰倒真开始觉得此事有蹊跷。不过更蹊跷的是，那个年轻君王看起来，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单单是在印证对方的回复。
此时一旁那个目光炯炯的青年接上来，替老者答道：“我们的玉石中诞生了中原的神龙，必是预示着两国永久修好。”
“原来如此。”玄晟颔首微笑，并不责怪他越礼多言，转而又问，“听说贵国常年干旱多沙尘，朕三年前曾派遣使者携带适宜的种子前往，不知收成如何？”
那青年此时已经变成了谈话的主角。他闻言一震，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他在一瞬间神情有动荡，即刻又恢复成平静，但似乎没能骗过座上君王的眼睛。
“朕的使者过得怎样？那老使臣原是准备出使三年便要告老还乡的，他因何未与你们同行回中原来？”
众人不去注目的地方，西域老者已经慌作一团，几乎就要老泪纵横。玄晟没去看他，目光一刻未离开那个似乎更有事情可挖的青年。此人倨傲的昂着头，面对上国君主也不愿表现出丝毫的谄媚迎合。
然而在溯冰暗下看来，他此刻的气势早已经比方才差出了一截，那傲气也仿佛被暗藏威严的目光压制着一般。
不怪他，溯冰一向都这么觉得，玄晟这个皇帝不是白当的。
“朕见你有些面熟，我该没认错人吧，杜兰飒的罗戈王子？”
沉默良久的青年仿佛突然得了解脱，绷紧的面容瞬间放松了些许。那双眼睛弯了弯，瞳孔却像鬼火般倏地亮起来，直视着座上的君王，嘴角上扯开了一个近乎自弃的笑容。
“果然不假，这暗器上喂的就是妖萼藤的毒。虽然不伤人性命，连着半个月全身瘫软也够受了。”
紫冥皱了皱眉，小心地把银针拿在手中仔细看着。原本洁净的针尖染上一团异常的幽绿，似乎还在继续向另一端贪婪地蔓延。
“秋离，拿匣子把这些收好，当心手，别碰到了。”
叫秋离的小丫鬟依言安静而灵巧地把带毒的锐器取走。紫冥望望窗外，又锁紧了眉心。
“若真是照她说的那般……这毒说不定还会用的。将军万万警觉。”
秋离片刻又转回来。“紫冥姐，侍卫大哥要我对你说，那位大人来了，让你去迎他进来呢。”
“真不是时候。”女子有些无奈地从椅子上起身，“大人何时变得爱串门了？”
天色晦暗得让人不想动弹，一场大雨想必马上就要降下来了。
内侍面面相觑，却不敢出声。西域老者已经扯起了袖子擦着眼睛。一旁几乎被遗忘的金发少女此时却是不寻常的冷静，怀中抱着装饰华美的木制符节，目光似乎穿过了两个针锋相对的男子，不知望着哪里。
五年前玄晟即位之时，这罗戈曾跟随他的父王前来朝贺，却不想五年之后被一眼认了出来。此时他见自己被识破了身份，索性不再装作使臣，而以另一国王族的身份，站起身和玄晟对视。
“贵国的使臣没法子再回中原了。他们只活到了出使的翌年。”
昔日，几乎饿死的百姓全都指望着中原来的使者，指望他们能挽救这个垂死的沙漠之国。使者们享受着连王族都眼馋的吃穿用度，日子过得似乎都胜过了远在故国的时候。
结果第二年，在本该有个丰收的时节，烈日与黄沙之下的杜兰飒城，仍然是颗粒无收。
饿殍遍地。剩下的人无可选择地成为了暴民。
“当初打着救赎旗号前来的诸位使者一时间慌了手脚，商量着偷偷逃回中原去，”罗戈那满脸疯狂的快意，仿佛是在转述一个和他并不相干的笑话，“结果没来得及迈出门口，就已经血肉模糊了，哈哈，旁边还堆着收拾停当的行李！”
溯冰本来在屏风后面蹲得脚麻，也不怎么留神听罗戈讲的故事。此时听得那西域的年轻王族突然笑得明朗，心下一沉，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若不是一旁的少年揪着他的袖子，他这就要跳出去了。
罗戈几乎是狠狠地咬着每一个字。“那些使臣的尸身被烧了，先前被他们侵吞的财物都分给还有力气走长路的人，让他们快些向异乡逃生。唯独剩下那个东西。”
罗戈的视线在御案上扫了一圈，没见着他们贡上的白玉砚台。
“那玉石原先就是杜兰飒的镇国之宝，我父王为了交好，不惜送给你那些使者。偏偏在他们死了之后，从里面生出一条龙形来。这下叫我们留着也不是，打碎也不是。”
他还在中毒般地讲述着那座将死之城中的事，这边，玄晟却仿佛已经明了了前因后果，微合双目，靠在椅背上。
“现在又两年过去，城中只剩几十个孤老。父王已经过世，我是杜兰飒的王，可惜是末代的。”
罗戈轻笑，脸上已经消散了片刻之前那种近乎疯狂的仇恨，剩下无奈与悲哀，却出奇的清朗。
“我听说中原的龙神所辖便是行雨，不知我那小国做错了什么，让它一滴雨都不肯给我们。既然杜兰飒将灭，我想作为最后一位王来见皇上一面，也好把神兽送归故土。”
溯冰几不可闻地轻叹。隔着一道屏风，那个异族青年模模糊糊的面庞，仿佛快要被黑雾完全遮蔽的大漠上的太阳，挣扎着，在放出最后一点光彩。
玄晟半晌一言未发，此时缓缓开口道：“此龙源于使臣出使时所佩玉符。它本就不是什么神明，也只因贵国玉石的灵气，才得以保存形体。”他语气中含着一丝敬重，而并不带怜悯。“你有什么要求？我会满足你的愿望。”
罗戈闻言，却不是料想中该有的感恩神色。那双眼睛倏地亮了一下，“蒙皇上关心，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是想做成一件事，这才不枉我们民族的精魂！”
玄晟依然坐在御座上，丝毫不在乎罗戈正在有意无意地俯视着自己。屏风后面的两个人却都紧张地贴了上去。
“不妙。”珞炎说。
“你那王爷又跑去哪里了？”男人手上一如既往地摆弄着折扇，话语中很是不快。
“王爷进宫去了。倒是大人你啊，这几日怎么走得这么勤？”紫冥端上茶盏，动作娴雅地斟了一杯奉上。
“我？我自然是有事才来找他。”
他的脸色在氤氲的茶香中瞬间缓和了不少。“我看中了一个人，是块好材料，只是不知合不合珞炎心意。”
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一直未出声地跟在罗戈身畔的少女突然平举起手中的符节，罗戈回左手握住猛力一拔，竟从中拔出一把细长雪亮的剑。
使节受接见必然经过了搜查不能携带武器，谁能料想玄机原来藏在神圣的符节腹中。
周围内侍才开始骚动，御案一旁的绣屏已经忽然间从当中被劈成两半，年轻武者挺着冰焰刀从后冲出，闪电一般挡在皇帝案桌之前，正接下迎面而来的长剑。
刀锋与剑刃狠狠地咬合在一起，如两条银蛇互噬，摩擦的声响伴随着刃口疾风般暴出的猎猎煞气，包裹了屋内所有的人，如入幻境。
罗戈跳开一步，眯眼仔细看了看溯冰，冷笑道：“真是多谢将军昨日放我逃出。”
“果然是你。”溯冰不齿。
“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反正我的国家也要消失了，大不了被你们屠城，正好让我那些生不如死的子民解脱！”
罗戈狂笑起来，手中剑挥得生风，与冰焰刀碰撞着迸出点点火星。溯冰不敢丝毫懈怠，时时挡在罗戈和玄晟之间，又用刀把自己身前护得严丝合缝，渐渐把对手逼到门边。
罗戈用肩膀撞开门，跳到院子里。
此前的夜晚，身后的这片园林中曾有雪白的猫儿追逐着流萤，曾有冰玉般的龙在水中展现它的身姿。而现在，两个武者在这里斗得难解难分，缤纷的花儿被践踏在脚下，化成彩色的泥巴，一群一群羽毛美丽的鸟儿惊恐地飞走。
秉笔太监走到玄晟身后，有点慌乱，颤声道：“皇上，随奴才避一下吧。”
“不忙。”玄晟摆摆手，又扬起嘴角，“还有好戏没看。传令下去，让侍卫不得靠近那两人。”
“哎呀，真是沉不住气。”萤火侧身坐在树上，仿佛一只黑色的风筝被缠结在树枝之间。她低头看着延伸到院子中来的打斗。
“万一将军有什么闪失，就只能指望你了，如何？”
潭水中涌起一丝波动，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在回应着女子商量的口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砚心龙（三）（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