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迷离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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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炎一直把五年前的每一个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恐怕当时被卷进去的所有人都是这样，那走马灯般的一幕一幕，想忘也忘不掉。
现在想来实在是不孝。父皇虽然弥留，却终究还有一口气，所有的兄弟，连同自己在内，竟然没有人在寝宫里照料那个垂死的老人。无论是想要皇位的，还是无辜被牵连的，通通化作了跳梁小丑，让父皇死不瞑目，也成就了那一场短暂的乱世。
那时候，十二岁的他不知道自己冲进了哪座宫室里，只知道在帷幔和屏风之间逃跑，身后是拿着刀剑的蒙面武士紧紧追着。华美的丝帛在利刃下撕碎成一条一条，飘落在地上，和横倒的宫人尸体纠缠不清。
有人救了他，是那个叫溯冰的十八岁御林卫，从武士的刀下把白衣的瘦小身体一把捞进自己怀里。年轻人单手持刀和几个高大男子厮打，渐渐有些吃力。
此时旁边又冲过来一个秀逸的青年，手上是染血的长剑。他把珞炎拉到自己身边，又替溯冰抵挡了几招。溯冰终于能大展身手，痛快地和武士们战成一团。
“六皇兄，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当时他被人拽着手，努力想跑出这个充满血腥味的宫室。带他逃跑的人叫玄晟，当年的六皇子，后来的皇帝。
“别担心。”只应了这么一句，前面又被拦住了去路。玄晟看了看来人，冷静地开口。
“大皇兄，若是为了皇位之事而来，六弟自当奉陪。只请放了珞炎，他还小，与此事无关。”
当时大皇兄站在门口，魁梧的身材在黎明的鱼肚白中只剩剪影。可珞炎似乎看见，那张本来满是戾气的脸上，瞬间换成了错杂的神情。
仿佛他也只是莫名地被卷入。真相藏在不可探知的纷乱背后，另有玄机。
珞炎之前一直想不透，自己认识的活着的人里面，似乎哪个也对不上碧觞所描述的徐烈的长相。
他取下黑布，一时间被外界明晃晃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他努力分辨着就站在自己咫尺之内的男人，却突然瞪大了眼睛。一向无所畏惧的瞳中瞬间被恐慌填满。
“……大皇兄？”
徐烈居高临下地看着惊愕的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只是那么淡淡地俯视着他。
“你是大皇兄吗？”少年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这张太过熟悉的脸，应该早就被埋葬在皇室陵墓了才对。
“现在不是。”男人冷淡地回答。
乡野间的道路上飞驰过去一匹漆黑的骏马，四蹄下腾起无数烟尘。
溯冰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就是这种不明就里才让他更加心急。
影狄在他头顶不高不低地飞着。它昨天傍晚的时候寻到了自己身边，估摸着时间，应该是紫冥在拂晓放出去的。他连夜启程，此时已经在路上跑了一整晚加上半个白天，终于临近了京城。他不过是离开了十日有余，却觉得那座正在逐渐靠近自己的庞大城池如此陌生，仿佛其中的所有人，都已经怀抱着秘密，独独瞒着他一人。
午后骄阳似火，溯冰在路边小茶铺停下马来。
“……客官要什么？”倚在门口竹椅上的小二先前估计已经睡过去了，听见门外黑马长长嘶叫了一声，才迷迷糊糊地拿下盖在脸上的蒲扇，懒散地爬起来。
“来壶凉茶就成。”
小二见从这公子身上赚不到几个钱，瞬间又困顿了几分，打着哈欠往后面走。
溯冰挑了一张略微干净些的桌子坐下。店里除了他之外只有另外一伙客人，看起来像是一主一仆。主人背对着溯冰坐着，穿一件质地考究的长衫，从后面看像个儒商模样；仆从将近三十岁，穿戴倒也整齐，不卑不亢地和主人对坐，没什么上首下首之分。
溯冰原本只是随便在店里一扫，无意中把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那个仆从的眼光正好和他撞个正着，两人都是微微一顿，然后礼节地转开。
凉茶已经斟上了一碗放在他面前，他却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刚才瞥见的脸，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再抬头时，那个仆从已经不动声色地移了移凳子，恰好把自己遮在主人后面。溯冰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收回视线去端起茶水，想着快些喝完再上路。
粗瓷碗中的茶汤突然漾起密集的波澜。
小茶铺的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聚起了五六个蒙面的男子，不曾打个招呼就直接把兵器都亮了出来。溯冰斜眼一瞥，掌中的瓷碗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桌子上，里面满满的茶水没有溅出一滴来。他飞快地起身在桌子后面退出两步，手指已经摸在腰间冰焰刀上。
他应该不会有任何机会招惹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溯冰偷眼看向在另一边喝茶的主仆二人，他们也已经站起身来，看那两张严肃的面容，蒙面刺客找上的应该是他们。
小二已经躲进了后厨，在帘子后面露着两只眼睛张望。
天气霎时间显得更加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溯冰轻轻抚上刀柄，他不该在这里耽搁，不过只怕此时硬要冲出去也不太可能。他只能做好了防范在一边看看情况，而不准备出手帮助任何一方。
这时那个穿长衫的主人从袍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这个小动作让刺客们齐齐警惕地一震，也让溯冰转过眼来看他。
那是一柄看起来很普通的折扇，和所有王孙公子手中的玩物一般无二。
折扇在那只修长的手中灵巧地转了个圈，上面拴着的精巧穗子甩出华丽的花样来。
大皇子昔日名为擢明，珞炎不知道五年前他和玄晟之间的一战究竟是个什么结果。他们交战的宫室后来燃起了大火，宫内的纷争平息下来之后，侍卫从废墟中翻检出一具尸体。大皇子的侍从辨认之后确定，那正是他们的主子。
其实这一点片面之词根本不足以确认什么，如果他真的想借机逃出宫外，以求东山再起，找具尸体来当替身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只是凭大皇子的身份、武艺和号召力，他似乎本不需要费此周折，众人只能更倾向于相信大皇子已经丧命。
玄晟后来什么也没解释。他拿到了一件要紧的东西，于是成为了新的君主，其他皇子闹了许久也没有闹出个结果，要么乖乖地偃旗息鼓，要么被新皇帝拘禁起来，要么干脆从此放任自己流浪在江湖上。
先帝的遗体下面，富贵龙床的暗格里，藏着一块卷得很细的黄绸，上面御笔写着“玄晟”二字。这么一小块布料就可以决定大事，就算有人不愿承认，也毕竟抵不过那么多前朝留下来的文武官员。那些人手上握着实权，且坚守着“见字如面”的执着。
“大皇兄找我来，原来是想问当年的事情。”白衣少年回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领悟了什么一般，微微颔首说道。
“正是。”
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缘由，这个男人甘心抛弃了皇族的一切。他隐身于江湖，再次怀着别人猜不透的心思，建起了一个渐渐名声响亮的杀手组织，化身成大当家徐烈。
蛰伏数年之后，把一直留在朝廷中的一个弟弟找来，问出细节，倒是也说得过去。可珞炎一直不懂的是，论武功大皇兄绝不在玄晟之下，当初一战没有理由落败。除非是对战的双方中，有一人抱有超出了争权范畴的想法，才有可能演变成今日的情况。
不，应该说，至少有一人。
大皇子和六皇子。在珞炎童年的记忆里，其他一些够资格竞争皇位的兄长，很早之前就在花心思防范这二人。哪怕当时先皇的身体还好得很，朝中丝毫没有换个皇帝的需求。
徐烈搬了把凳子坐在珞炎对面，紧紧地盯着少年的双目。
“当年六弟得到帝位时的那片黄布，你看见过没有？”
直入主题。
珞炎也径直看进对方的瞳孔深处。以他记忆中对这个大哥的印象，在加上平时碧觞那些神乎其神的描述，他不敢有丝毫侥幸心理。徐烈不会轻易对自己下狠手，不过被软禁的两个人早已经是人质，不需要暗示。
“看过，那上面确实是父皇的笔迹，写着六皇兄的名字。”
那块黄布发现的时候，当年的擢明应该是已经“死”了的。他问这个不奇怪。
“父皇的笔迹？”徐烈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不屑，“我记得当年兄弟里似乎有一个人，最擅长的就是模仿别人笔迹。”
珞炎心里清楚他指的是谁。“可是三皇兄后来不是也没做成皇帝？大皇兄也知道，他不被父皇喜欢，一定得不到皇位；况且他同六皇兄一向关系不佳，也不会冒着险去篡改圣旨，帮六皇兄登位。”
“听你的意思，似乎在袒护老三？”
“没有这个意思。后来三皇兄逃出了宫，这几年一直不见踪迹。而且这皇位由谁坐已经是个定论，我这时候无论护着谁，也改变不了六皇兄的天子之位。”
徐烈仍是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悠悠地吐出一句：“这几年你其实见过三弟吧？”
少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只能尽力不表现出来。
“何以见得？”
“住在城外的庄园，用着你王府的车马，那个人就是老三吧？”
“不，那只是我一个远道来的朋友。”珞炎知道自己正讲着多么不高级的谎话，可此时面前男子咄咄逼人，他竟然莫名地心生畏惧。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些许紧张别人看不出，炼城会主却未必看不出。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刚刚天亮的时候，我的手下把你的庄园一把火烧光了。”
在徐烈眼中，那个少年的眼中的确是晃过了一丝波动。男人突然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竟是拍着腿大笑起来。
“我原本只想试试，没曾想被我猜中了！哈哈，珞炎啊珞炎，跟着玄晟那个小子，当年纯真的小娃娃也学会撒谎了！”他终于停住笑声，几乎挤出眼泪来，“大哥不得不夸夸你，若不是这几年我看多了江湖人的贼眉鼠眼，还真就被你骗过去了！”
少年秀美的眉峰瞬间拧在了一起，片刻又舒展开来。
“谢大皇兄夸奖。”他微笑，“不过看样子，是我退步了。”
“什么？”徐烈不懂他的意思。
“……你可知，我从来就没有过‘纯真’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迷离劫（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