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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醉花阴(四) ...


  •   楼梯旁卖唱的女子和老者早已经惊得呆住,直到提着兵器的几个人声势浩大地冲上楼梯,他们两个才记起应该去避一避。
      他这一年行走江湖,也见了一些之前想都想不出的场面。方才知道,凭他学了多年的剑,出了家门就只是个初丁,不要说留下名字,先要当心着自己的小命不要被卷进那些个大侠的纷争中去。
      殷木舟直接举剑招呼上去。说实话,他现在心情是好得很,方才被泼掉的一小杯换了五大坛,值了。他巴不得附近的其他酒客赶快撤得离他远一些,好让他有地方把胳膊彻底伸展开了厮打。一时间只听得琼醴坊中兵刃撞击之声乒乒乓乓地好不热闹,街上路人看不见二楼状况,只是好奇,又不敢进去看个仔细。倒是便宜了对面醉香阁里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
      “殷少爷快起来呀,对面酒楼里有人打架呢。”花魁娇滴滴地摇晃着醉倒睡过去的新任皇商公子。
      “……嗯……嗯?”
      终究殷木舟只是为了好酒的诱惑,贸贸然地就答应了出手相助,眼前这几个人似乎也没弱到听凭他刺过去的程度。
      “少侠当心!”耳边听得少女一声低呼,他眼角里瞄见右肋后面一片寒光扫过来,连忙抽身从面前的战局中脱出。背后偷袭的蒙面人见他躲开,似乎手法熟稔地刹住了来势,刀锋一转,灵活地直追他动作而来。他对这种追身的缠斗一直都不很擅长,急急退开两步,感觉到身后便是一副雅座,脚下用力跳起身来,空出的一只手攀住上方垂着丝帛帘幕的镂花架子,接着一股力量,毫不含糊地一脚踢在对方面门上。那人似乎没想到他直接上脚,连连倒退几步,反而把立在自己身后的同伙撞了个趔趄。趁着那边稍微混乱的当口,殷木舟收回脚,稳稳落在桌子上,把衣裳下摆甩开在一边,头脑里终于不再只想着美酒的味道,开始好好打量着来势汹汹的几个蒙面人。
      刚才被少女袭击后摔下楼梯的那个估计跌得不轻,一直也没再上来,被自己丢下楼的更不用说了。现在对手有三个人,都是壮年男子,己方除了他之外,白衣的小鬼显然手无缚鸡之力,战力似乎只能算上那个秀气的少女。她看起来是使暗器的,这厮打的片刻却只护在那小少年身边,大概手上也已经空了。
      这么说,只好我自己对上三个人?
      我这揽的是什么活啊。不过就算现在想抽身,只怕也脱不了干系了。
      他胸闷地在脑子里想通现在的情况,眼睛一转又瞄见角落桌子下面藏着的老者和卖唱女。
      好吧,你们两个给我安静地藏着不许出来。
      老子要玩真的了。
      刚刚被踹在脸上的家伙缓了一下神,抬眼正对上几乎是孤身奋战的那个年轻武者。他还保持着方才落下在酒桌上的姿态,却似乎较之前的随性胡来,更多展现了些许锋芒。背后窗户大敞,窗外骤然疾扫过去的风混杂着沙尘和喧吵一并灌进楼中来,带起青年衣襟猎猎扬起。他只在刺客的眼中留下一个蓄势待发的剪影,谁也看不透其人胸中到底有几分把握。
      “呵。”
      三人也不再去管他们本来在追杀的对象,一致地把兵器转向了他,对了个眼神齐齐冲上。
      “酒我要定了,你可别赖。”
      少女这半晌一直警觉地看着那边战势,见三个刺客一起逼近萍水相逢的帮手,更是紧张得几乎叫出来。被她护在身后的一袭白衣倒是不急不慌,听见出剑前那边蓦然冒出的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竟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直到多日后琼醴坊的酒保还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酒客描述着当时的情景。
      “……小的哪里有胆子上楼看啊,只蹲在楼梯口大气也不敢出地听……静了好一会,真是好一会,猛地听见那位少侠笑了一声,接下来便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兵器声,还有俺们店里桌子被劈中的声音,我的老天爷……热闹得很。”
      听他讲的酒客全都拉长了声音“哦——”的一声,然后有人问:“后来呢?”
      “后来?我先给您斟上……后来捕快们就冲进来了,估摸是什么人去报了信。结果蒙面的还是都从窗户跑了,然后是捕头老爷领着那少侠,一个姑娘,还有个小孩下楼来,我记得分毫不差,捕头老爷似乎还点头哈腰的……”
      “啥?……”
      这时不远处的女子又放开嗓子开始唱了。那歌声仍是哀哀戚戚,宛转动人,虽然有些搅了刚刚酒保挑起来的兴头,却还是引得众人不禁放低了话语,腾出只耳朵来听她唱。她此时唱到被公子回绝的花魁为别人穿起了嫁衣,遣开丫鬟,自己打理好了妆容。她手上拈着红盖头,推开房门,踏过彩石铺就的小路,站在了一片如镜碧水之畔。
      “她只道红颜薄命,好似雨后残花,却恨郎君狠心弃她,薄情寡义。量此生不能以身相许,倒不如趁着年轻美貌,把这一身风华葬在碧潭之中!既不能与他终老,又何须旁人再来扰她情思?”
      这段唱词,常客们也不知听过几遍了,此时再听来,仍是唏嘘不已。“当年真可惜了长亭姑娘,左等右等等不来她心上的殷公子,终究也不爱那个赎她的外乡人,竟然真的投水了。好一个烈女!”
      “说得没错,那尸首捞上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满头珠翠啊,美得跟活着一个样!我都亲眼看着了!”
      几个酒客只顾着说话,谁也没去注意不远处一桌上的年轻客人。
      那个有钱的小鬼当真送了五坛子醉花阴给我。也难怪,傻瓜捕头张口就把人家的王爷名号喊出来了,王爷么,几百两银子换两人平安岂不是太便宜的事情。
      “……这酒你可当心喝着,里面有玄机的。若是你以前做了负心汉,劝你不要喝的好。”当时,那个王爷说话认真得很,也不知真是儿童本性,还是干脆心思深得不见底,专以唬人为乐。他身后据说叫“紫冥”的少女吃吃地笑,让他更是有不好的预感。
      “……这酒我就收下了,王爷慢走,不送。”也是当时,他急着尝鲜,才不想听什么玄奥的说教,更何况早在一年前便有人喋喋不休地给他讲过这些。
      “……看样子兄台很有自信么。要打赌么?”那小鬼竟然兴致很高,还嘴甜地喊了声兄台。不过看那个样子,似乎是认定了他会撞上什么神怪的事情。十足的一副知道他老底的模样。
      于是现在。
      已经不是什么赌不赌的问题。他先前只道相好过的几个烟花都是那么多情,离了他也不见得就伤心难过。然而他当真算错了一步。
      醉花阴。掺了痴情女子的眼泪,听人说负心男子喝了会倒霉的。酒里的神仙会替伤了心的女子讨回来。
      而我,本少爷,呵呵,偏偏负了一个那般聪明又烈性的女子,偏偏直到一整年之后才知道,竟然欠下了这么一份还不起的情债。那支红簪子终究是个玩物,你却要拿性命来要挟我。
      长亭啊长亭。我这种人不值得你做到如此地步,不值得你用这种方式,让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醉花阴。像我这种人喝了会不会肠穿肚烂啊?
      他突然大笑了几声。旁边的人惊怪地转过身来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只见他似乎享受一般直接举起了酒坛子灌进嘴里。

      “我说账房的曲先生怎么说最近会里银两短缺,原来都是被二当家喝掉了!”
      “不管他,也不是用咱俩的钱,再说大当家不是吩咐好生伺候着么?”
      “也对。”
      两个弟子进了都城,直接找上了琼醴坊,跟掌柜的讲明要买九斗零一杯。柜上的老者面露喜色,招呼后面准备。
      “那老头子高兴个什么劲啊?”
      “这还不懂?咱这是出手阔绰,他当然乐意。”
      两人走后,老者招呼了一个帮厨的少年来,暗下嘱咐了什么,那少年点点头,从酒楼后门出去了。一炷香的光景,隔了几条街的医馆大门被敲响了,少年直接被带进后堂,见过了埋首在医书中的瘦削男子。
      “原来如此,这下王爷也该安心了。你回去吧。”苍崖听他说完,微微颔首,又把放在一边的书重新捧在手里。少年一礼,安静地退出去。
      “哥你这话说得不对~”一旁案上铺开了宣纸写大字的红衣少女不忿地插嘴,“珞炎才不会担心他。”
      “王爷的心思若连你都看得出来,他就不是王爷了。”苍崖斜了她一眼,继续看自己的书,“左手边第二个字少写了一笔,该罚。”
      “啊~真的呢~”

      尽管来罚我。
      殷木舟张开眼睛,却被满目火焰般的红惊住。他活到现在都没见过这么多深深浅浅的红色杂在一起。他只是当初醉眼朦胧之间对身边的女子说过,自己愿那个最终与他结发的人能披上最美的红嫁衣,等他来把她牵在手里。谁料那颗玲珑的心就当真把这句醉话记在了心里。
      该说什么呢。这似乎应该是他从少年时便心心念念要成真的场景,可此时他被喜庆的红光晃瞎了眼睛,只能感觉自己的手指冰块一般冷。他似乎站在某个待嫁女子的闺房入口处,里面左一重右一重交错而下的帘幕挡了他的视线,看不见其中情形。
      叮。帘幕后面隐隐传出环佩之音。这本应该是听惯了的声响,当下却仿佛在默诵着女主人的名字,悠悠拨开半透明的屏障,把旖旎的低语直接送进房门口男人的耳朵里。他猛醒,大步冲进去,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礼节,也不论那后面的人是不是真的她,只是冲进去,随手扯开飘拂的红幔,在一片裂帛声中踏入了内室。
      方才还在的女子似乎故意不让他看见真容,已经从半开的另一扇门出去了。他丝毫没有停顿,追在后面。初夏渐次显出翠绿的植物轻掩着她的身姿,他只看得到一个袅袅婷婷的红装背影,躲藏一般在他视线里时隐时现。他追得越紧,却仿佛离那身嫁衣越是遥远。
      她果然走近了水边,一如那唱词所讲。殷木舟不由自主地在她身后几尺远站定,不明白自己这双脚为什么就自作主张不肯再近前一步。他近乎暴躁地和自己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倚上了只有腰高的精巧雕栏。
      “……长……长亭!”
      他终于撕扯着嗓子唤出她的名,只是这仿佛被冻结的空间里,连他绝望的声音似乎也牢牢黏滞,终归只会有他自己听见。红装的女子只是置若罔闻,瞬间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长亭。长亭。
      他不知道是怎么突然挣脱了束缚,一个恍惚间,那潭被红衣搅得慌乱地碧水已在眼前,蓦地也张开冰冷的口吞没了他。被浸染成翡翠颜色的画面中,喂得肥胖的锦鲤正惊惶地四处逃窜,把他的视线留出鲜明的一条通路,让他只看得见那个越坠越深的绯红身姿。
      长亭。长亭。
      呵呵,王爷,你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醉花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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