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满目星河》五月不系舟

28、第 28 章

　　伐纣封神的十年后，女娲与玄帝颛顼，分隔人神，绝地通天。他们于天空之上，借星河灵力，建造了三十六重天。

　　苍穹之上，除悠悠白云，便只有一片溢满星光的浩渺河汉，无限灵力自此河中浮出，二十八宿自此河中诞生。若于苍穹间建立天宫，应以河汉为基。

　　星河神尊受女娲邀请，为新天宫的建造提供灵力。她想着应在徒弟面前展示自己识大体、顾大局的形象，故而分外尽心。

　　而后玄帝颛顼设禁制，立天门，绝互通，将世间诸神与仙人同封入天上，散居于三十六天之中。此后神仙除地仙外，无令不可入人间，亦不可干涉凡间事物，否则重罚。而地仙虽留于人间，却只能长居道观之中，听世人祈祷，以全其心愿。

　　除神与仙外，神兽、巫咸、异能之士亦同被封入天上。此后再无蛟龙之辈可在人间引发水患。

　　此次封绝人神互通，大小矛盾不断，巫咸之国反抗犹为严重，声称全民战死也不远离故土，直到昆仑神尊领兵，一人一绫，诛杀巫咸王，强迁其国上天。

　　青丘之国因妲己之过，被封入一重天的东方云海荒山之间。

　　遍知因是地仙，须长留人间，而秋水应搬至天界。他们便选了一重天的一处云山居住。遍知每当忙完仙务，便会持通行令，前往云山。

　　此后容与成人，遍知亦仙务繁忙，若得闲暇，便吟诗抚琴，歌遍繁花，揉春为酒，翦雪作新诗。

　　容与愈发长身玉立，常在院中舞剑。

　　天还未亮，晨星稀疏。秋水围着白裘，坐在树下长塌上看他练剑，时而指导几句。遍知觉清晨云山之间，云湿露重，便总热一杯茶，替她温手。

　　山间岁月，如静水深流，缓慢而逝。

　　此时，玉虚、碧游、八景宫皆被封于天界，蓬莱、天台、昆仑此类仙山全都被移上了天。这样移山填海，封绝天地之大能，耗尽女娲与颛顼二人的神力，二人便在封印建成之时，羽化而去。自此，三皇尽皆羽化。天界唯有三尊，再无三皇。

　　人间仍有修仙的门派，却鲜有登仙之人。偶然若有得天眷顾、飞升成仙之人，便应前往昆仑神尊处点录仙籍，不得随意降临人间，否则亦当被重罚。

　　此间正值周朝末年，各诸侯国纷争不休。有一修仙之门，名蜀山。当年遍知与秋水居峨眉，山下之人得天地灵气，又得遍知指导，多通修炼之法。待绝地通天之后，山民散入巴蜀山间，仍勤于修炼，竟有几人真的得道飞升。此后蜀山仙道便逐渐扬名山外。

　　山门中那些成仙之人大多留在天界，唯有一人奉遍知为师祖，愿为地仙，留于人间，惩奸除恶，度化世人。名曰：虚极真人。

　　一日，容与从昆仑往南海，路过蜀山。他为神魂仙体，神职为天水主君，仙职为诛邪地仙。故持通行令，可自由往返天地之间。他向来逍遥淡泊，治世隐居，乱世除恶。

　　容与自祥云之上见蜀山弟子列阵练剑，无一人躲懒，便伏在云头多看了两眼。他擅剑术，其剑法卓绝，便是不加神力，也能单以剑术诛天仙。星河曾评，白虎之下，无出其右。可他如今未过千岁，年纪轻轻，天生奇才，若再练上千年，必将超越白虎，成世间剑术第一人。

　　他一时兴起，翻身从云头落下，蜀山掌门虚极真人感受到一股澎湃如春水的灵力涌过山间，连忙迎出。

　　容与立于半空，云烟浮动，白纶巾，蓝鹤氅，月白道袍上绣银蓝纹饰，身如修竹，衣袂飘飘。

　　虚极与他相识多年，一见是他大为欣喜，忙邀他在蜀山多留几日，几日后他们有一场剑道比武，还望他赏颜赐教。

　　容与闲来无事，便应了下来。

　　山上弟子练剑勤勉，毫不懈怠，然休憩时，会如同脱缰野马，难以管控。每到饭点，一群白衣少年急忙向饭堂冲去，互相攀比谁跑得最快。一时间满院白衣少年，飞檐走壁，跃树攀枝，遍地是笑声。

　　容与只见墙头上有两个白衣少年在互相追逐，跑了没两步，其中一个跃下墙头，三两步便翻身登上另一侧大殿，踩着屋脊小跑几步后，纵身跃下，将另一人甩在身后，只留下一阵笑声：“子行，你行不行啊。”

　　那个被唤子行的少年，掐诀念咒，从身后飞出一柄长剑，他纵身跃上剑身，御剑而行，呼啸飞走：“我行不行？是你行不行啊，子茂，让你一程，你能追得上么？”

　　随后有位少年气喘吁吁地追来，叉着腰呼喊道：“子茂，子行，不许踩踏东大殿！门内不许御剑！两个小兔崽子。”

　　待到傍晚时分，容与便见那三个少年跪在偏殿前反省，却你挤我，我挤你，嘴上一点不饶，互相被挤得东倒西歪。

　　虚极走在一旁，连说：“小子无状，让仙君见笑了。”

　　容与微微笑着：“无妨，颇有朝气。”

　　虚极：“山下战乱不休，唯有我们这种山门能得一时安宁。他们都是苦孩子，早年间颠沛流离，父母双亡。如今能有朝气，内无阴霾，一心向道，实属不易。”

　　容与闻言，便取出几颗树种：“此为昆仑山上琅玕树的种子，种下即生长，果实似珠，佩之邪祟不扰，有助练气。”

　　虚极连忙拜了三拜：“感谢仙君大德。我常因身无长物，无能在修道之路上助他们更多而忧，而今有此仙树，这群孩子日后或有能成大才的，蜀山上下皆感念于您。”

　　容与将他扶起，只问他：“您已为地仙，自有道场，不受凡尘所拘，为何留此地，因尘事烦恼呢。”

　　虚极：“山下乱世，我唯愿于此守他们喜乐安宁，无论世外山河如何轮转，我在，蜀山便在。可惜蜀山只能提供一处避世之所，令孩子们不受饥寒所困。若能得广厦万间，盛世长安，我心愿足矣。”

　　容与：“真人之心，日月可昭。”

　　而后，剑道比武，台下欢呼声震天，少年们各自为好友助威。容与坐台上观看，点了几个剑术不错的夸赞，虚极拊掌大笑。少年虽调皮难训，但于修炼一事上从未落下，他心中甚喜。

　　随后，容与告别虚极，往南海而去。他先去昆仑求神树，再去南海取神珠，只为做生辰贺礼赠予母亲。

　　母亲生辰尚早，他一路走走停停，观人间百态，时见小国对战厮杀震天，又见上巳节时男女隔水嬉戏。

　　一日，他淌过水泽，水中游鱼跃起，咬上他的衣袍，他随手将游鱼放回水中，便嗅得水中有一股血腥气。

　　他溯游而上，在草叶之间发现一位少年。少年浑身浴血，抱着长剑，双目圆睁，气息已绝。这少年他识得，正是前些日子在蜀山剑道比武中斩获年轻弟子头名的子行。

　　那时，他夸少年天分卓绝，未来不可限量，却没想到他本将拥有的无限未来竟停留在此刻。

　　少年魂魄已断，正随着身侧的水流向地底黄泉流去，容与抬手从水流间捞出他飞散的魂魄，勉强组成一体，只问有何变故。

　　少年魂灵拱手而拜，说山下有恶怪作祟，吃了许多人，百姓叫苦不迭，蜀山倾门而出，欲绞杀之，不敌，反遭祸事。门人丧生许多，因他御剑最快，师尊命他速去其他仙山求救，却被那怪一尾甩飞，落地受伤。他强撑伤痛又飞行了数千里路，最终没能熬过。只求仙君替他前往各处修行山门，寻找助力，一定要救下山下百姓与师门兄弟。

　　子行再三请求后，神魂飘散。

　　容与皱眉，蜀山之上有地仙坐镇，若仍不敌，这世间修道宗门，怕无一家能与之相战，只是不知自绝地通天之后，人间怎会还有如此恶怪。

　　容与最后问了句：“那恶怪何名？是何模样？”

　　从四散的魂灵中留下断断续续的一句：“虎身……有翼……”

　　容与想到了一个不可说的名字：穷奇。但穷奇在上古时期便已被天皇伏羲封于邽山之下，绝不可能再临人间。

　　容与飞身而起，以虚极真人爱徒之心，若山门遭此浩劫，怕是此怪连虚极也远不能敌。那这世上地仙，怕只有他和父亲方能与之一战了。

　　待他飞临蜀山上空，只见覆压层叠的山地林海尽没入烈火之中。蜀地多山，连绵的横断山脉，连亘数千里，高耸绝云霄。黄鹤不飞，巉岩难攀，其上若见火海，便会蔓延不止，黑烟蔽日，热浪溶云。

　　容与见火海之上，有巨虎张翅，御剑的修士们不停变换着罗网法阵，它只需一尾便将众人甩落烈火之中。

　　果然是上古四凶之一的穷奇。爱食人，好争斗，驰逐妖邪，莫不犇走。

　　容与举剑，先引天水落地，以浇灭烈火，而后与穷奇厮杀起来，蜀地各处的地仙已闻讯而动，众仙飞临上空，各自使出看家本领，试图绞杀穷奇。

　　然而穷奇乃上古凶兽，伏羲当年多费心力亦不能杀掉穷奇，仅能将其封印于邽山之下。群仙皆非其对手，多少都负了伤，容与仍在强撑。

　　他为天水主君，司十万水军，位比九耀，与穷奇战，地动山摇，双方各有负伤。

　　容与祭出秋水的九曲黄河阵，将穷奇困于阵中，阵中乾坤无穷，入阵者皆迷于九曲，不得复出，而后神魂消散，磨灭成灰。

　　穷奇挣扎良久，破黄河九曲而出，浑身负伤，大吼一声，声音震得天边日轮也晃了晃。

　　而后天边骄阳大放异彩，一支长箭，气冲白虹，贯穿穷奇颅顶。

　　容与回头，便见云霞之间有金衣璀璨，一身光华的神女降临。容颜耀朝日，华服映浮云。

　　烈阳神尊临世，众仙皆拜，容与同众仙一般，隐没在火海云烟中，遥望神尊。神尊睥睨四方，目下为无数躬身行礼的仙人。

　　穷奇尚未气绝，却已无力再动，神尊举剑，一剑断喉，干脆利落。接着便令身侧五彩火凰收拢穷奇尸骸，欲带回天界。

　　神尊转身时，目光掠过四周火海，伸出手掌随意一抓，漫山火海尽皆熄灭，余烟飘渺。漆黑树干，风吹即散；巴蜀大山，俱已光兀。

　　虚极抱着死去弟子被火焚毁的尸身，痛哭不已，跪求神尊垂怜，救一救这群孩子。

　　哭声凄冽，烈阳不禁回头：“救是可以，然凡事有得有失，今他们俱已气绝，若增寿几年，便应有同等的寿命交换，你拿什么换呢？”

　　虚极：“愿以我命，换弟子平安。”

　　烈阳：“你已成仙，寿命不可数。换得一群百年寿命之人，瞬息一生，有何必要。”

　　虚极：“他们此生，人世未经，壮志未酬，皆是皎皎少年，来此一遭，已多苦多灾。山下七国纷争不休，他们逃到这山上，日夜苦修，得片刻安宁。如今还未历经世情，便已夭亡。我身枯朽，我意沉沉，愿以我命，换诸子安康，求神尊垂怜。”

　　烈阳垂眸，只道了声：“可。”

　　而后大地之上浮现金光，主生长之事的神尊神通尽显，树木回春，生机浮现，烧毁的尸骨恢复如常，去往黄泉的魂灵都被截回，重归血肉。

　　虚极跪在地上，头上隐隐有白光浮现，他体内生机随着白光流逝，但他看着白光覆上弟子们的尸身后，弟子们一一睁开了眼，他不免感到欣慰。

　　待到满山死者全都复生，烈阳才开口：“此间亡者共计三百一十二人，共一万六千一百九十六年阳寿。你为仙身，本寿命无穷，而今献上生机，换众子复生。此后寿命有数，仙身不再，风烛残年，以全天命。”

　　虚极已过耄耋之年，仙身不再，不日当死。他颤颤巍巍地向下拜谢。

　　烈阳随后便走，回到九重天上的紫薇垣中。当她步入瑶池神宫时，星河正坐在昆仑面前，由昆仑替她梳头盘发。

　　昆仑理过星河青丝，替她挽着流云朝仙髻，见烈阳步入，只说：“一个个放着天一、昳耀不住，偏爱往我瑶池宫跑。”

　　烈阳未曾多言，寻了个舒适的软塌便卧了上去。

　　昆仑：“这是怎么了？”

　　星河摇了摇头，便欲起身：“不盘了，不盘了，我回我昳耀宫去了。”

　　昆仑随手挥来一段云锦霞被，盖在烈阳身上，又问星河：“你这又是怎么了？”

　　星河起身恨恨踩了两脚地：“青阳又去哪儿玩了，既不带我，从来也想不到我。”

　　烈阳神尊姓朱，名明，字青阳。

　　烈阳拉起云锦覆面，忽又扯下，起身去拽星河的衣袖：“好妹妹，我可不是出去玩，我刚诛了穷奇，疲累得不行，让我休息一会儿好不？你别生气了。”

　　星河：“我可不气，世上事有千般好，你哪天能记得有个我？你就在此好好陪晚妗吧。”

　　昆仑神尊杨姓，名回，字晚妗。

　　烈阳闻言讪笑：“当年我真不是故意忘记你的，我不知道你已出世啊。我再给你赔个不是了。”

　　星河却不理她，扭头就走，昆仑看烈阳似乎有些不适，问她可是出什么事。烈阳见留不住星河，叹道自己复生了不少人，损耗神力，需要休养几年。

　　昆仑看着她，眉头轻轻皱起：“你爱救人，总逆天势，终有一日，灾祸会反于自身。”

　　烈阳摇头以示无碍，只说星河至今还生着自己的气，也不知怎么哄她。

　　昆仑：“你下次外出，带她一起就行了。”

　　在几万年前，天地初化生时，星河尚为虞渊之中的一团灵识，烈阳尚为天空骄阳的日之精魄。骄阳日日经行天空，自扶桑出，落于虞渊，再逆行黄泉，从汤谷出，回到扶桑树上。

　　那时一团蒙昧的星河在虞渊里看了上万年星光，却无知无识，只能感受到身边时有灼灼灵力落入虞渊。

　　虞渊幽暗的水面上呈现粼粼波光，如碎金浮动。

　　星河问那团精魄：“你是何人？”

　　精魄：“我为烈烈骄阳之精魄，是太阳之气的总和。”

　　星河：“那你能看见外面的世界么？”

　　精魄：“当然可以，你不行么？”

　　星河：“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星光与幽泉。”

　　精魄沉思了一会儿，便说道：“那我和你讲一讲外面的样子吧，不过我只能在天上往下看，不能触碰它们。待到以后，你我化形，我带你出去玩。我看过世间所有的地方，去哪儿我都能识得路。”

　　而后万年，星河最大的期盼便是听精魄讲虞渊外的事情。结果，某天过后她再未见过精魄。

　　那时烈阳化形，世间震动，三皇俱拜。烈阳游走尘世，一时快乐地忘记了和虞渊的承诺。

　　再往后，昆仑化形，却遇阻碍，险些失败，差点心魂俱散。烈阳路过，便助她化形，此后常陪着昆仑，担忧她是否会有不适，便彻底将虞渊之诺，抛诸脑后。

　　星河在虞渊等了两千年，无人陪伴，无人闲谈，她只当精魄在等她化形。于是她抱着期盼，日夜修炼。终于有一日，她跃出虞渊之水，拥有形体。那时，她回头便见白虎，还当他是烈阳，神力便铺天盖地地压过去，只想问问这千年寂寞，他还记不记得她。

　　谁知那人竟反问她是谁，星河提醒他：“我自虞渊化形。”

　　直到女娲来临，她才从娲皇口中捕捉到，面前之人并非烈阳，她便收回神力，想着定要去找烈阳问上一问。

　　娲皇又延请白虎陪她同游，她虽不愿，但她不知烈阳在何处，便只好同意。她盼着踏上大地，盼了几万年，即使没有烈阳，至少也要有个人陪她在这世间走一走。

　　于是星河一直在等待烈阳寻她致歉，再履行当年之诺，可烈阳游走世间，许过的承诺不知多少，真的不记得她。

　　直到多年后再遇，烈阳还无知无识地夸这个妹妹漂亮，又随口说了句，带她去玩。把星河怄个半死。

　　星河想及此处，更气了几分，回到昳耀神宫，看见她那俊美绝伦的小徒弟正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见她回来也无动作，还半睁了眼睨着她瞧：“原来您常说的心念沉稳、岿然不动，是这般提着气，走路震天响啊。”

　　星河顺手将他扇去一边，硕大蓬松的九尾从他身后出现，招招摇摇，甚为好看。

　　星河：“你在此静心修炼，烈阳来了，就说我闭门不见。”

　　徒弟挑眉：“我若不呢。”

　　星河闻言更气：“那我便拔了你绒毛做狐裘。”

　　徒弟冷笑了下：“嗔念。”

　　星河甩袖走进房间，想着怎么教导徒弟这么难，也不知白虎当年是怎么忍下自己的。

　　**

　　穷奇已死，容与助蜀山弟子重建山门，直到万事妥当，他便去南海取了宝珠，回家制成七宝树赠予母亲。

　　那日，他正在屋里为母亲奉茶，秋水卧在塌上，裹了层绒毯，长咳不休。容与将桌上的茶水温了温，奉到她面前：“母亲，慢些。”

　　距当年烈阳延寿已过五百年，秋水现下步入生命的黄昏，无法可为。

　　容与为神，又与母亲同源，自小便能感受到母亲的生机在源源不断地流逝。故而，他一直都知晓母亲命不久矣。

　　秋水：“容与，我如今时日无多，不能久伴你们身侧，待我去后，你要看顾你的父亲，只怕他很难接受。”

　　容与：“我明白。”

　　秋水：“你可记得我为何为你取名容与么？”

　　容与：“我为水君，世人祭祀水君常言：‘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母亲愿我逍遥容与。”

　　秋水轻咳：“是啊，‘时不可兮再得’，所以不必忧伤困苦，珍惜眼下时光，步履逍遥，心境容与。”

　　容与垂首：“母亲，我前日见到了烈阳神尊，青阳开动，朱明盛长，神尊一念便万物复生。或许我去求一求神尊，她能再为您延长几日寿命。”

　　秋水：“神尊虽主生长，仍需应天命，随天势。这般逆天之行，必多有伤损，她已为我付出许多，只怕如今她也有心无力，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遍知站在门外，一脸冷然。

　　遍知刚交接完仙务，回到家中，见四处无人，便来此寻找，却听闻两人的对话。直到此刻他才知晓秋水命在旦夕。

　　容与起身，见过父亲，遍知却只让他先出去。容与看了父母两眼，迈出门外。

　　遍知坐在塌旁，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只望着秋水，片刻后落下泪来。

　　秋水笑了笑：“哭什么，凡人夫妻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遍知：“可你我不是凡人。为什么？你是何时受了伤，我竟不知么？什么样的伤，怎么医治？哪里痛么？昆仑……”遍知哽咽起来，“昆仑山上有不死树，果实可治百病，我现在就去求药。”

　　秋水摇了摇头，抚净他脸上的泪痕：“无用的，生老病死而已，寿命在天，终有尽头。”

　　遍知：“神灵不是永生不死的么？”

　　秋水笑了下，轻松道：“你听谁说的，娲皇不是羽化了么？终有一日，世上神灵都会羽化的。”

　　遍知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搂着她，泪流不止。

　　直到黄昏之时，秋水说有些疲累，遍知替她打着羽扇，清风在屋内流动，见她睡得熟了才起身去见容与。

　　彼时，容与正倚坐在树下看水中游鱼，身边散落几张画纸，黄昏的光落在他身上，有夕岚远山的色彩，他在描摹游鱼之姿。

　　遍知走近，容与淡然开口：“父亲是问母亲的情况么？已至暮年，无力回天。”

　　遍知：“怎能无力回天？死而复生虽稀奇，却不是没有的事。”

　　容与：“父亲，死而复生是真的死而复生么？孰不知，这世上虽有死而复生之人，却都是今日复生，明日仍死的，本就没有永生不死之事。有一种事物叫终局，万事万物都无法逃脱。所谓今日与明日的不同，也不过是蜉蝣在天地中多活了一瞬，而终局依旧会在某一日到来。”

　　遍知闻言，像高山崩塌，巨树被伐，他心中仅剩的一点希望也消磨不见。

　　遍知：“但神明不同，他们超脱天地，与山河并生，与日月齐光。娲皇是耗尽神力而羽化，何曾有过自然衰老。”

　　容与：“世上诸神皆浑沌，忽生窍心当已死。”

　　遍知忽然想起在多年以前，水患临世，星河神尊对秋水的那段问话，原来是一句谶言。

　　往后，遍知一直不死心，翻遍书籍，四处询问，寻找救秋水的方法。

　　容与见劝不住，便由他去了，自己来到天宫，希望能有机会面见烈阳神尊。

　　此月正值点卯述职之月，他为水君应向星河神尊述职，他希望能请星河帮忙，将他引荐给烈阳。

　　除去蜀山那次，他上一次见烈阳，是在几百年前的大朝会上。那时，三尊并列而坐，数以万计的神仙们站在大殿中间，齐听三尊发言。

　　容与站在人群之中，遥望着三位神尊，清澈的阳光落在她们身上，光耀无比。神尊位高，除此之外，他与烈阳再无交集。

　　容与到达议政殿，殿内的掌案只说星河神尊今日未曾来到殿中，应去昳耀神宫寻她。容与转身前往昳耀神宫。

　　到时，星河那位徒弟正卧在树枝上养神，庞大美丽的九尾垂在身后随风甩动。见容与到来，那人睁了一只眼觑他：“找谁？星河？她在睡觉，叫不醒的。”

　　神尊收的这位徒弟实在叛逆，算不上恭敬。

　　容与笑了笑：“不必打扰神尊，我在此等一等。”

　　那人转过头去懒得看他，只说：“找她干嘛？”

　　容与：“少君，今日我当向神尊述职，有文书要交予神尊批阅，而且还欲请神尊替我引见烈阳神尊。”

　　那人轻笑了一下，满是俊彩风流。容与只觉这样的俊美之姿，便是妲己在此，也要被比作尘土。果然青丘的涂山氏，九尾狐族，个个天姿国色，这位青丘之国的少君，更是夺造化所钟，神秀尽毓。

　　当年姜尚监斩妲己，这位少君为妲己族弟，从东荒赶来劫法场，与众神战，虽重伤不退。九条狐尾漫天飞扬，姜尚欲令众神斩杀之，星河神尊一杆红缨枪出，将少君挑落在地，只说虽赤子之心，却不辨是非，既为青丘少君，将来若继承青丘大统，必然不好。便收之为徒，带他辨是非，明事理。

　　只是，这位少君虽贵为星河神尊之徒，却桀骜不驯。不过，因妲己之故，诸仙本就不喜涂山氏人，何况他还劫过法场，打伤过几位仙人，应与他人多有龃龉。如今被迫留在这天界，少君心中有怨，语气不佳，也是可以理解的。

　　少君：“让她引见烈阳么？那你可要失望了。”少君翻过身，伏在枝上，九尾庞庞摇摇，睁开双眼看他，眸中溢满星辰之彩，笑意灼灼，“她前日说了，凡与烈阳相关的，都要丢出门去。”

　　容与拱手：“容与不知，却惹神尊烦扰，便当告退，望神尊醒后，少君替我问声好。”

　　少君不置可否，曲肱为枕，扯下树上一片花叶叼在嘴里，一副不愿多理的模样。

　　容与便告退而去。

　　容与又去往烈阳的天一神宫寻她，神尊却并不在宫内。仙娥只说神尊常四处出游，久未归来，神宫向来空置。

　　容与去往烈阳处理政事的大明殿寻她，她亦不在。只有一个小仙官抱着文书着急地往殿内一路小跑。容与便问他发生何事。小仙官言及南方地界出现怪事，有许多百姓失踪，世人去祭神祈愿，请一些地仙们前去查探。几位地仙也失去了踪迹，现下全都生死不知。

　　容与闻言，便询问了具体情况，前往南方查探。

　　三位神尊，昆仑司定职录籍，烈阳司吏政职守，星河司审罪定刑。容与为水君，掌十万水兵，为星河下属，与烈阳从无交集。他欲面见烈阳，请她为母亲延寿，便不得不寻一个合适的理由。而今，南方之异，仙官们无能解决，已一路上报至烈阳处，若他能解决此事，之后烈阳神尊必会过问，他便可以向她述职，也可借此讨一个恩典。

　　容与在密林间查探多时，指引邪祟的罗盘不转，却隐隐感觉林间气息似停滞的水流，实在可怪。

　　彼时，秋水已如风中之烛，生命之火摇曳不堪。遍知只能眼看着她从四肢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星星点点的水光落下。秋水拉着他，让他不必再外出寻找解救之法，她的死是天命，就如同人间老妪无病无灾地走到生命最后一刻那样，没有解救之法。

　　而后遍知才知，原来神灵生情，便见终焉。秋水只说自己这一生得他相伴，足矣。不做神仙，做对眷侣，已然是生命的馈赠。

　　遍知紧紧地抱着她，不愿分开。他一直以来都以为神女无心，便是对他有情也是淡薄的。可直到今日他才知晓神女之情，是世间最珍重的情意，她会为之放弃永恒的生命，只求一夕相守。他原先竟以为她没那么爱他。

　　他何曾甘心于过去的暮暮朝朝，明明是互相深爱而相依相守，自己却浑然不知地想着便是神女对他的情意浅淡，可只要心里能有他一寸便已足够。

　　这样掺了委屈与伤感的过去如何能算得上美好到夕死可矣。

　　遍知推掉一切公务，一心陪着秋水，只想能多争取几分时光。几日后，他见容与还不归家，不免有些着急。

　　秋水劝遍知回去处理仙务，遍知哽咽着不愿离去。他试着以传音阵联系容与，却联系不上。

　　另一边，容与奔走于林间多日，终于找到了一处祭坛。祭坛之下布了巨型邪异阵法，此阵内外不通，无法被外界感知到。

　　容与几经周折才找到那群失踪的人，皆被砍去手脚，装进木桶里，做成人彘，只露了一个头出来。个个眼神呆滞浑浊，像是被摄去了魂魄，容与闻到一股恶臭的气息。这些装人彘的木桶，以奇门遁甲的方式罗列。对方似乎在用他们祭祀某位邪神。

　　容与隐在暗处，等待对方的人出现。

　　天色擦黑，林间幽暗无光，有一列黑衣生角之人，手指火把，押着几个赤身俘虏，走上祭坛。

　　容与认得那群赤身俘虏中领头的那位，便是失踪的几位仙人之一。

　　而后那群黑衣人，喃喃念起怪异的咒语，随后几个长角尖耳，红唇如血的女子，披着黑色长袍斗篷，背负巨大的黑色铁树，走进祭坛中心。第一列黑衣人押着赤身俘虏，将她们围起，阵型恰合八门九星。

　　女子们将铁树立起，此树约有十人之高，树干皆为狰狞尖锐之形，被制成螺旋状，上有血槽，似是专门用来放血之物，林风送来铁锈血腥的气味。而后那群人跳起狂舞，衣裳渐落，十二木桶中的人皆仰视铁树，目光变得迷离起来。阵中以铁树为中心向外散发暗红的光，地面上隐隐浮出复杂的法阵。

　　这情景格外诡异阴森，那群人边舞边举起刀，要砍上赤身俘虏的身体。

　　容与目光冷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右手悄悄握上剑柄，待黑衣人跳得狂乱，一刀正要落在俘虏头上时，容与瞬间拔剑而起，剑气如寒芒闪过，那柄重刀立时被他打断。

　　那群黑衣人见有人来破坏祭祀，却并不吃惊，似早有准备，立马站稳阵型，口诵异诀，割破手掌，鲜血淋进法阵血槽之中，阵法光芒大盛，随即开启。

　　容与原本以为他们是在以活人祭祀某位邪神，如今看来却是虚作血祭，为的是瓮中捉鳖。

　　与此同时，天宫之上，紫薇垣中。那抱着文书的小仙官几经周折才找到烈阳。烈阳正在瑶池神宫卧于软塌上酣睡，昆仑在一旁批阅文书。

　　昆仑初闻小仙官禀报，翻了下他送来的公文，秀眉微簇，正欲起身，烈阳便翻了个身。烈阳初醒，嗓音还带着倦意，有些轻软：“晚妗何事？”

　　昆仑本不欲她担忧此事，烈阳抬手，昆仑面前的文书却自发飞起落入她手中。烈阳看了眼，眉头轻皱：“怎会如此？前脚下界蜀山有穷奇现世，后脚南方山林便有地仙失踪。怕是不寻常。”

　　烈阳说着便要起身，昆仑放下朱毫：“烈阳，你逆天势复生多人，神力受损，如今还未休养好，此行不如我去。”

　　烈阳回头笑说：“你看看你面前摞的公文，能从这里堆到三十六重天，偌大的书案都放不下，还是继续忙你的吧，屈指小事，我烈阳还能做不来么？”

　　容与此刻已砍断那群被俘之人身上的绳索。而今容与与他们俱被困在法阵之中，四周幽暗深邃，有哭嚎不休的尖锐声响灌入脑中，令人头痛不已。四面是坚冰飞刃，迷幻的烟雾欲吸走人的魂灵，无数多角多足的怪物扭曲着如潮水般向他们扑来。

　　怪物力大无穷，不知疲惫，数量无尽，很快众人便觉得精疲力尽，四肢发软，无力再战，怪物却不见减少。

　　一旁的仙君大骇：“水君，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

　　容与润泽如玉的脸上被划出两道血痕，他目光冷然，一边与怪物厮杀，一边清醒地判断着局势。

　　众人只听得他清润如水，安抚人心的声音：“此阵嗜仙，邪音入耳，以乱心魄。然吾为天水主君，掌十万水兵，有我在此，必保你们无虞，不必惊慌。心乱必增其能，反害自身。”

　　容与每斩杀怪物时，便会留心多看两眼，厮杀时需步法变动，他亦会趁机试探此阵是何形态。他父为遍知真君，而遍知师从白泽，通古今鬼神之事，晓世间万物之情。容与亦然。

　　如今他心间已有隐隐猜测，此阵欲以他们为祭，召唤某位邪神。而这些怪物皆长角尖耳，铜头铁额，生肉翅，持斧钺。此地又为南方密林，那群黑衣人欲召唤的邪神应为上古时期被黄帝轩辕杀死在涿鹿之野的九黎之君、百兽之主蚩尤。

　　而后容与飞身而上，阵中乾坤皆被迷雾所遮掩，容与自身散发清光，照亮一尺之地，紧接着他便捏诀，衣裳飘飞，四周自发出现无源天水，天水化作长绸，漫天飞卷，护在众人身侧。

　　若欲破阵，先破阵眼。故而容与立于半空，半眯了眼，借天水之光寻找阵眼。

　　那群怪物伸长了手堆叠着向他爬去，怪物身高腿长，爬的够高时便一跃而起，在半空向他砍去。容与提剑，剑光如雪。半空浮现八十一柄银剑剑阵，剑阵旋转绞杀怪物，怪物不绝，有许多只冲过剑阵向他攻来，意图用人海战术将他淹没。

　　云山之中，秋水伏在遍知怀中，她青丝飘飞，飞入空中化作点点水珠，水珠折熠成绚烂的光点，如碎金流光飘在空中，又顺着天风向远方散去。

　　这些四散的光点像是漫天的萤火，闪烁在方寸玲珑的天地间，须臾尽灭。

　　遍知此时已说不出话来，他不停地拢住光点，试图将四散的灵力再聚拢到秋水体内。

　　秋水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已如透明的水流，虚幻如云烟，氤氲着清晨的雾气，轻轻地落在他手腕上，似轻烟缠绕，似露滴沾落，轻飘飘地没有一丝重量。

　　她已无力发声，只微弱地摇了摇头，遍知从她的眸光中能明白她是想让他多抱着自己一会儿，珍惜这最后的片刻时光。

　　他落下的泪溶进她化为水流的身体中，又随着风荡起涟漪，涟漪漾成光点，秋水周身在日光下生出虹彩。

　　秋水费力抬起手，抚净他脸侧的泪痕，只微微笑了下，眸映融融春水，世间似有枯草复生，由远及近又向天边萌发。正如他们初见那样，滟滟水泽生波，无限天地行绿。

　　而她如那群游魂一般逐渐透明消散，又如那条散入天风中的披帛，最终化作水滴，润泽万物，还于大地。

　　直到她完全散成湿漉漉的天风，凯风自南，吹入北海。遍知疯狂挥手，再抓不住半点水滴。他痛苦地蜷起四肢，已无力撑起身体，额头磕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张口却又无声，泪水四溢，一时间喘不上气来。

　　“小仙官，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您啊。

　　世上风景千万，眼中只您一人。

　　而后，遍知突然撑起身子，发疯般地追着天风而去，云烟拂过他的身侧，飞鸟在他脚下展翅。裹挟着秋水最后灵力的天风，穿过流云，越过山峦，向北海而去。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汇于北海。那是她诞生之地，亦为她弥散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