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者》詹冥

2、与死神赛跑

　　大概过了有一个多月，家乡这边由于仅有的好医生全被派到湖北，仅有的口罩厂直供武汉不供本地，医疗设施奇差，病人得不到好的治疗和照顾而爆发。
　　常朝希终于抽出了一点时间，我们打了个极其短暂的电话，原因是我发疯。
　　他一接起电话就跟我说，他写了封遗书。
　　“什么？！你不要命了？！！”我非常震惊，提高了嗓门大嚷起来。
　　“你把我藏好了，我躲着，那病人怎么办？我是个医生。”他的语气冷静而平淡。
　　我默然。
　　我不是不知道他每天面对着多么大的工作强度，生命危险以及舆论压力，甚至于我还能在他们医院的走廊听到患者说他们收红包，不好好治，一顿乱拍片开药就为了坑钱。
　　这是不可能的，最起码对于一个真正满心都是治病救人的医生来说，这不可能。
　　他是个恪守职业道德的人。他第一次手术失败那年心理压力很大，难过了好几天，我给他送饭去，恰好在马路上看到死者家属拉着大红幅站在医院门口。我气一上来，干脆带人一不做二不休给他们打散了，横幅也撕得稀碎。
　　事后这群人医闹，冲进医院打了他的头，他脑袋上裹着纱布，还拼命给人赔礼道歉。
　　我一度认为他是脑子被人打傻了。
　　“患者还打人！他要不要点儿脸啊？有本事他自己学自己治！”我跟他大发牢骚。
　　要知道我俩是高中同学，我看着他从那时候开始就发誓说自己要当个好医生，治病救人；又看着他大学时背着一摞子书天天游走于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和宿舍之间，忙得没出过校门。
　　那群人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学了来治呢？
　　“嗯哼？”这个吊儿郎当的人单独面对我的时候却摆出了高中时那副欠揍模样，往后一靠，悠哉悠哉，没心没肺，还勾起一边嘴角挑着眉毛问我，“你心疼我了？”
　　“心疼个屁啊！”我登时扇了一把桌子，手疼得要命，疼痛又都化为怒气了，“我为你打抱不平呢！”
　　那时，他只是笑了笑，跟我说了感谢，还叮嘱我以后不要这么做了，然而我并不领他的情，转身摔了门便走。
　　这人，傻透腔了。
　　话说远了。至于那通电话，我没了心情再跟他聊遗书的详细内容，自然是决绝地挂了。

　　第二次给他打电话是我看到微信里有人透露了一条病人摘下口罩对医生吐口水的消息，心下一凛，急忙给他发了微信——我不敢贸然给他打电话，一是他多半接不着，二是怕打扰他工作和休息。
　　直到两天后才收到他的消息，说他今晚回家睡觉，可以打电话了。
　　“没有这种情况吧？”我反复跟他确认，像个忧心忡忡的老太婆，“没有吧？”
　　“没有，放心。”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傻呵呵的。
　　“我想看看你了，开个摄像头吧。”我忽然提议。
　　他犹豫了两秒：“……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我起了疑。
　　“我还戴着口罩。”
　　“你刚不说你在家睡觉吗？”
　　他沉默了。
　　这孩子学习学傻了，找个借口撒个谎都不会。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声音一冷，命令他说：“给我开开。”
　　空了两秒，我又用威胁的语气问：“你开不开？”
　　他还是沉默着，就在我快要发火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他的光头和眼睛。
　　“剃成这样，像劳改犯。”我直接笑喷，随口吐槽，“脸呢？”
　　“我没脸见人了。”他笑着说。
　　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席卷而来，我又命令他将整张脸照进镜头里。
　　他叹了口气：“答应我，别生气，好嘛？”
　　“你先摘。”我执着地瞪着屏幕。
　　“你得先保证你不生气。”
　　“好。”
　　朝希慢慢举起手机，镜头拉远、下移，我突然说不出话了。
　　随着他的脸逐渐入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平日里帅气的脸庞上压出的深深的口罩印和额头上的护目镜印。
　　没有铺天盖地的愤怒，我只是心疼，特别心疼，我当成小王子一样宠的人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摸样了。
　　我几欲落泪，还是忍住了，怕他嘲笑我。
　　上学那时候起我大抵就是班上唯一一个这么爱哭的男生。
　　我们相识，就是源于一次嘲笑：那年篮球赛我脚踝骨折，他被委命送我去医院，我们他笑我哭的度过了一整个下午。

　　我恍然想起网易云音乐下的一条评论：
　　哪有什么白衣天使
　　不过是一群孩子
　　换了一身衣服
　　学着前辈的样子
　　治病救人，和死神抢人罢了
　　——武汉市中心医院护士长唐莎

　　我的小王子，此刻正在前线，与死神赛跑。

　　我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望着窗外比从前多了很多的灯光。
　　我所能做的，只有乖乖待在家里等待，不给他们添乱。
　　只要少一个疑似和确诊数据，就是莫大的成功。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那个夜晚，我辗转反侧，没有接亲戚的慰问电话，也没有找个人来谈心。
　　我知道，只要他不回来，我是不可能安心的。
　　我在窗前坐了一夜，看着一家家窗帘拉上了，看着灯光一盏盏灭了，也看着太阳从天际线缓缓升起。
　　人在夜里的心绪是跟白日里完全不同的，直至天地见白，日出光明，就像回到了本真一般。
　　你说，凌晨4点是能看见光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