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桃岱兮

1、第一章

　　深夜。

　　德国蒙利尔斯酒店顶层套房里漆黑一片，唯有卧房内透着昏暗的灯光。

　　顶级酒店内的香气无声无息的四处乱窜，无孔不入。

　　一位年轻男子，靠在椅子上，微微地眯着眼。

　　灯光太过昏暗，只能勉强看清男子面部轮廓很深，鼻梁高挺，应该……不难看。手指在大理石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套房显得格外清晰。

　　桌上电脑屏幕的荧光幽幽映在键盘旁的一张照片上，一个头戴生日帽的小男孩搂靠在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怀里，脸上笑容灿烂，缺失的门牙略显突兀。

　　年轻男子随手拿起桌角的酒杯，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地嗅嗅，眼垂下来，侧脸被暗淡的灯光打出一圈阴影，瓷胎般透白。

　　三年后。

　　云雾镇，是海河市郊区的一个古镇。

　　与喧闹繁华的崇阳市不同，每到雨季，从旁边的青山上俯视，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仙境，也是雨季游客最喜欢打卡的地方。

　　街道边的一家普通的米粉店里 ，康小贤站在门口，抬头望天，眼睛像蒙了一层云雾，湿意浸染空气，提前为雨水暖场。

　　“希望回去后再下雨。”康小贤转身走进米粉店。

　　店铺面积不大，几张桌椅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地面窗台干净整洁。收银台上的招财猫不断挥着猫爪，无声地招呼客人。

　　康小贤低头看了看手表，心想：郑兴哥买菜怎么还不回来。

　　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人站在店门口，拿手中的纸条和门头对比一瞧，就是这里了。揣好纸条，整理下衣装，抬脚进门。

　　“欢迎光临”门口的电子挂件，发出了公鸭似的声音。

　　“请问，康小贤在这里吗？”

　　康小贤闻声抬头，怔愣住了。

　　中年人面露慈笑，微微颔首。

　　康小贤端杯水，放到中年人面前，“福伯，喝水。”

　　“谢谢。”李福端起水杯，轻轻吹了吹袅袅升起的热气，浅咂一口。

　　一个月前母亲离世，街坊邻里看康小贤孤苦无依，还要承受双亲离世的痛苦，于心不忍，一起帮他料理母亲的后事。那时，李福出现在葬礼上，说是母亲的老友，后来好像有什么急事，便匆忙离开。回想起来，这二十多年里，不曾见过母亲的任何一位故交好友。面对突然出现的这位“福伯”，康小贤绷直腰板，脚尖朝外，坐在他面前。

　　“福伯，谢谢您来参加母亲的葬礼。可能您不知道，您是唯一一位来送她最后一程的老友。”康小贤的声音清脆细腻，惊得李福的心头一颤：“真的？”

　　康小贤点点头。

　　“唉，这些年，你和你母亲过得好吗？”李福眼眶渐渐发红。

　　“十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我从外地搬到了云雾镇，日子平淡却幸福，周围邻里相处的也好，只是……”

　　“只是什么？”李福咽口唾沫，双眼直勾勾盯着康小贤。

　　康小贤望着他，内心奇怪，越想防备李福，同时越想相信他。统共见过两次面，说过几句话，但这想法愈发强烈，甚至迫不及待，就像买瓶汽水，结果开盖再来一瓶，带给人意外收获。

　　“只是她有时候一个人发呆，还会流泪。临终前，她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把自己的哥哥弄丢了？”康小贤语音上扬，试探李福。

　　“不是这样的。唉，这对兄妹的性格真是一个比一个犟啊，不然哪能闹到这种地步，唉。”李福连连叹气。

　　“不是！那您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福伯？”康小贤迫切的想从李福那里续上母亲临终前未说完的话。

　　街道上小商小贩的吆喝此起彼伏，混合着机动车鸣笛的声音被米粉店的门帘狠狠地隔绝在外。

　　店内，康小贤的目光下意识的落在自己的腕表上。

　　岁月未在表盘上留下磨砺，看起来愈发精致。指针有条不紊的走着，“滴答滴答”响彻整个空间。

　　李福嗓子干涸，端起水杯，“咕咚咕咚”猛灌几口，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康小贤道：“这是你母亲和你舅舅的合影。”

　　康小贤的眼睛毛茸茸的，睫毛长而卷曲，随着眼睛的动作，像扇子似的抖动。

　　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男的约莫三十岁左右，五官明显，成熟俊朗，在他旁边的女孩是母亲的缩小版，落落大方，蓬勃的朝气简直溢出画面，一手挽着右边年轻人的胳膊，两人眉眼神似。

　　“旁边这位就是……”康小贤第一次看到妈妈挽着爸爸以外的男人笑得这么开心。

　　“是你舅舅。他现在…….”

　　“叮铃铃……”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喂，什么！好，我马上回去！”挂了电话，李福面露急色，言语中透着恳求：“小贤，医院来电话说你舅舅病情恶化，现在已经抢救过来了。我知道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见你。”

　　康小贤正俯视照片，猛然抬头吃了一惊：“什么？”手中的照片掉落到桌面。

　　“上个月你舅舅终于得到了你们的消息，本来呢，他身体一直不好，在找你们的路上突然晕死过去。我只能一个人过去。医生说，医生说.....”

　　“医生说什么？”康小贤双手不自觉的抓紧领口，呼吸略微急促。

　　“医生说肺癌晚期，随时都有可能……”李福声音哽咽。

　　天空中的云雾突然被一把金斧划破，一闪一闪，“轰隆轰隆”的雷点堵住了康小贤张开的嘴，咽不下吐不出，憋在心里酸溜溜的。

　　门帘忽然发出声响，只见一人左肩扛着一大袋菜，右手拎着一兜菜，缓步进来，撂下东西，“呼哧呼哧”的靠着前台喘气。

　　这人又肥又矮，雪白的一张大圆脸上裂开两道缝，竟透着几分商家的精明。

　　“小贤，瞅着外面这天一时半会儿下不大，我马上收拾菜，你吃了饭再回去吧。”像是不确定似的，努力睁开双眼往外仔细瞧瞧，“嗯~嗯~”两声，道：“咱们这快到雨季了，一般天都这样。东边晴来西边雨，呵呵。”

　　郑兴早就注意到福伯，以为是吃米粉的客人，特意上前两步，“这位客人，抱歉让您久等了，再等几分钟，很快就好。呵呵”溜圆的身材外罩着一件厨师白大褂，还别说，挺像“大白”。

　　“叮铃铃-----”

　　李福的手机再次响起。

　　“喂，嗯，好，知道了海哥。”李福挂断电话，脸皮明显舒展几分。

　　康小贤倒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担心电话那边又出状况。

　　“刺啦-------”

　　椅子腿与地板刺耳的摩擦音令人头皮发麻。

　　康小贤起身，来回踱步，手指交握在腹前，相互摩擦。

　　短短数秒，下定决心：不行，我要去看他，为了母亲我也要去见他，要去弄明白二十多年来两人不见面的真正原因。

　　“郑兴哥。”

　　郑兴目光一直追着康小贤，看他的样子，像是有事。“怎么了？”

　　“我有急事，先走了。东西等我有空回来拿。”康小贤快速绕到收银台后面的储物柜前，取出自己的包。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阵阵潮意顺着店铺的空隙飘进来，粘在身上凉飕飕的。

　　照片仍旧躺在餐桌上，照片里的母亲似乎更喜欢雨水的湿意，笑得更加开心。

　　李福揣起照片，默默走到门口。

　　“小贤，这会下雨不好等车，等会再走吧。”郑兴像个老大哥一样，打心底关心他。

　　“没关系，小老板，我带小贤回去。”李福立在门口，像个保镖，随时准备带康小贤离开。

　　郑兴的眼珠子在不大的眼眶中转了转，向门口挪动几步，礼貌道：“请问您是……”

　　“他是福伯，我母亲的朋友。走了，郑兴哥。”

　　雨丝很细很密。

　　刚刚还在卖力吆喝的小商小贩此时不知躲到哪里避雨去了，街道一时宽敞不少。

　　望着渐渐消失在雨雾里的车子，郑兴小声嘀咕：这福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从没见过？小贤不会真有什么事吧，可别被骗了！

　　郑兴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试图找寻车尾，结果长叹一声，更加担心康小贤。

　　车子平稳的行驶在路上，李福透过后视镜看到康小贤靠在真皮座椅上，垂着眼洒向窗外，满脸的忧心忡忡。目光所及之处全被水雾遮挡，只能听见路上模糊的车影来回穿梭。回想起小时候，谈起为什么从没去过外婆家，妈妈总是搪塞。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坐在窗边落泪。他偷偷问过爸爸，爸爸却把他抱在腿上，告诉他，妈妈在思念自己的亲人。
　　放心。
　　总有一天，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