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行》她来自江湖

1、陇西行

　　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长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陈陶《垅西行》
　　夜。
　　小倩翻了个身，半边脸浮在月光里，明明暗暗。
　　梦中的她唇边犹带甜笑，她又翻一个身：
　　“小臣，小臣……”
　　模糊的梦呓亦飘浮在月光里。
　　又一个夜。
　　夜还浅，月正亮，鹧鸪啼，老鸦叫。行商小叶为着贪一点凉爽在晚上赶路，此刻却有些后悔，他在夜凉中犹带暑气的风中打了个寒噤。前方就是一片密林，壮着胆走进去，行了不过三里路，皎白的月色似已被茂密的枝叶完全遮挡，只有薄薄的一层。再又前行几步，却见面前是一条幽深阴暗的小径，曲曲折折，在薄薄似的微光呈延伸向前方。小叶忍不住又加快了脚步，遮鸪啼得更凄，老鸦叫得更切，小叶感到背脊一片凉意。
　　突然，小叶身后的树林里响起一串 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小兽在林叶疾行，可是声音又这样轻，侧耳去听时又好象什么都没有了。
　　小叶刚松一口气，这时，他身边的一根长长的枯枝突然一弹，他惊得一跳，向旁边退了几步。仿佛有一阵阴湿的寒风掠过，小叶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朦胧的月光下，他看到有一什么东西将好坏一团树枝分开，“咔、咔、咔……”，接下来是树枝与金属的相擦的声音。小叶的胃一阵发紧，他几乎要跌坐在地上，可全身僵直得不听使唤，只能定定地死盯着有响动的那一团黑暗处。
　　又一阵风来，把头顶的树枝约略吹散了些，月色骤然明亮起来。借着这一瞬的光明小叶勉强看到，是一个全身甲胄的少年用矛分开茂枝，奋力要挤到这小径上来。月光下，少年的脸看不太清，只煞白煞白的，且显得有些浮肿，五官倒像是浮在面上的一般。
　　只着这形容惨淡的少年人，小叶努力调整面部肌肉，快活地近上前去打招呼，
　　“嘿，兄台！”
　　那少年一惊，仿佛是才看到小叶的存在，“唔……，唔……”，虽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但反应也多少显得有些慌乱。“咔、咔……”甲胄与枝叶碰撞之下，一时响声大作。少年挣扎着将身躯从树丛里拔出来，走到小径上。
　　小叶几乎要畅快得笑出声来，走夜路可与人结伴而行，多好啊。
　　“兄台，天色已晚，你急着去何处？”
　　少年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些热切，“回家”。
　　“回家”？小叶大有兴味，戏谑道：“这么急，兄台定是有娇妻在候，不忍冷落闺阁喽？”
　　少年害羞了，只讷讷道：“兄台……你，又是往何处去呢？”
　　“我——”小叶仰天打个哈哈，彻底忘了起初的胆怯，满是豪气地答：“我，小叶，你可以这么称呼我，是一介行商，跑南跑北，四海为有。”他顿了顿：“嘿，我还没请教兄台你怎生称呼？”
　　“叫我小臣吧。”少年羞怯地笑了笑，手指向前一指，“往前再走十五里，出了这树林，便到我家了。”
　　“唔——”小叶兴致很高，“小臣，那我们便结伴同行，如何？”
　　“这……”小臣有些迟疑，终于还点头应承下来。他一边答应着，足下却丝毫不慢，一会儿就快出了小叶三四步远。
　　“喂，等等——”小叶大步追上，努力与小臣搭话。
　　“瞧你这一身打扮，想是行伍出身，不知在何处扎寨？”
　　“……”
　　“你该不会是逃兵吧，你告诉我没关系，我这个就一张嘴严实……”
　　小叶猛地回过头来：“谁说我是逃兵，前几日，在无定河边，我们五千人便奸灭一万多敌军……”
　　“得了，知道你英勇无敌，你们军营里生活怎么样？短不短什么东西？需不需要买什么物品？”
　　“……”
　　两人一路走不叶一边扯东扯西，小叶的谈兴高涨，小臣却惜字如金，偶尔从嘴里迸出三五个字。
　　不过在小叶的活跃情绪影响下，十五里路仿佛是短了。不知不觉的，二人已是走出密林，小臣指着不远处谈墨里的一点昏暗，兴奋地说：“瞧，那就是我家了。”
　　“怎么样，肯不肯为我引见一下嫂子？”
　　小臣的脸胀得通红，口上答，足下更加快了脚步。
　　昏黄的灯光在视线中渐渐亮了，小臣突然撇下小叶，狂奔向那一点光，“小倩！小倩！”
　　吱呀“——”门开了，一个少年女子急急奔出，“小臣！”
　　她几乎就要扑进小臣怀里，却蓦地止了步。一片银色月光下，她云鬓微斜，衣衫也有些凌乱，显见是酣梦中被惊醒，不及梳妆便奔了出来。小倩一双亮晶晶的双目凝视着小臣，搁着嘴，仿佛要哭，但眼中是掩不住的欢乐神气。
　　“你回来了。”她最后只这样说。
　　“回来了。”此时，小叶才注意到小臣的脸上犹带清涩的稚意，他的笑容非常清俊，却又含着如雾气般氤氲的忧伤。
　　忘了与小叶告别，小倩与小臣便偎依步入他们的小家。
　　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味道。
　　只有小叶一人意犹未尽地立在银色月光下。
　　小倩和小臣躺在一张大床上。
　　小臣在小倩耳边轻轻说：“还记得从前么，你穿如今日一般的月白色衫子，我帮你摇秋千。”
　　小倩点点头，沉醉在带着夹竹桃香气的梦境里。
　　“小倩，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小臣的声音忽地哽咽。
　　小倩即将坠入甜蜜的梦乡了，嘴里含混着嘟囔着：“莫急，明日再看。”——的确，久别重逢，少年夫妻，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小臣仿佛在黑暗中叹了气，他伸手抚摸着小倩的乌发。
　　小倩又翻个身，她伸手握住了小臣的手。
　　她的脸飘浮在月光里，唇边漾出一丝甜笑，她又梦呓了：“小臣、小臣、小臣……”
　　长夜正浓，良辰将尽，那一点昏黄的烛光就要烧尽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赶完几十里路的小叶坐在路边茶肆里饮茶歇脚。茶肆旁一个说书先生刚好铺好行头，正待开场，小叶饶有兴致地搁着小茶准备听故事。
　　“啪！”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双睛作瞪，道：“各位看官听好了，今日所讲正是本人前日所闻一件奇事、真事，其有大可搁、大可感、大可痛、大可叹处，故在此处娓娓道来。”
　　“说的是，林下村东往一名小娘子，又称呼小倩。这小倩娘子嫁与了青梅竹马的表兄小臣，咸亲三年，二人是鸳侣日谐，如胶似漆。不料去岁一纸征书，小臣被重了去 边，小两口依依惜别，却念及是为国从戎，小臣终于是慨然出征。”
　　说书先生突然顿住不说，茶客们立即鼓噪起来：“接着讲呀，后来呢？”
　　“后来，”先生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小臣于三月前回了家，小倩迎接他回来，二人重逢，十分欢喜。可其中这便大有奇处。”
　　“这有什么奇怪的？打完仗回家了呗。”众皆哄然。
　　这第一奇，“说书先生拿眼将茶客们一扫”，本朝惯例，成年男子兵役三年。这小臣何以一年就回家了呢？第二奇么，小臣是夜晚到家的，他何从不在白天赶路呢？“第三奇么，”“啪”又是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的声音骤地拔高，“小臣是往无定河 边的将士，众所周知，前几月无定河一占， 边将士千人与番兵一万进行决战，杀得血流成河，敌我一万五千人，无一生还，既是如此，小臣又怎么回去了呢？”
　　喧闹的茶肆静了下来，突然有一个声音嚷，“他是逃兵。”小时觉得手心一片潮湿：自己怎么会不记得无定河金军覆役的事——不，那是遇到小臣后三□□廷才发了 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小时握紧拳手，指甲直嵌入肉去。
　　说书先生摇了摇头：“小臣不是逃兵。”各位看官又要问了：他既非逃兵，又如何提前回家，如何生还的呢？“事实上”说书人脸上一片沉痛之色，“小臣不曾‘生’还，在他回家的时候，他早已死了。”“什么？”茶肆里一时静极了，小叶静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在小臣返家的第二天早上，小倩一早起来，发现身边的丈夫已化作一具白骨，而手中所握的，也正是一段战火焚烧店枯骨的手骨！”
　　“小臣，年二十一岁而卒，少习诗书，本为一介羸弱书生，却为家国之安定，舍一躯之性命，血战至死。可怜一具白骨。其心耿耿致血肉精魂不散，千里往返而慰其妻室，其志可敬，其情可悯……”
　　赶了十几天路，小叶回到林下村的小屋前，却迟疑着不敢敲门。
　　“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吗？”小叶回过头，却是面前俏生生立着小倩，浑身重孝的小倩。
　　“这位大哥，为何立在小女子门前，是有事吗？”小倩的声音依旧清脆动听，但似乎瘦了些，也憔悴了些，小倩巷白的脸像月亮，软软垂下的乌发是遮住月亮边儿的乌云。
　　小叶蓦地松了口气：她不认识自己，那天晚上，小倩的眼里只有小臣。
　　“夫人，”小叶舔舔干裂的嘴唇，“行路人口渴难忍，能否讨口水吃。”

　　小倩只是千万人的一个普通女子。
　　小臣只是千万人中的一个普通男子。
　　而小叶，只是一个故事中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