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海》rosemary

1、我们这个时代

　　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太平安稳国力强大的时代。
　　我五岁的那年，我朝与邻国南海国交战大捷，除了南海国王的首级，南征军还从南海带回了无数的珍奇异宝和俘虏。这些战利品有很大一部分贡入了宫中，作为一名皇女，我也得了两串夜光珠链，至今还珍藏在我的百宝箱内。在睡不着的夜里，我就会拿出它们来，看着它们发出的幽幽光芒，想象着那孕育出它们的大海是如何的神秘广大。制作它们的人是如何的费尽心力。
　　从那次胜利之后，我们天圣朝就没有打过什么大的仗，北方那些游牧民族还未开化，连自己的文字都还没有，传说他们茹毛饮血，蒙昧野蛮，心智低下，同我们天圣朝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从来没有人把他们视作威胁。
　　而在东边，分散着几个小得可怜的天圣属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它们的国王以身穿天圣服饰，说着天圣语言为荣，生前死后都要求得天圣宗主国的册封，因为弱小，它们都温驯到了难以复加的程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实际上，要不是因为天圣国王对这些小国那点可怜的国土没什么兴趣，它们也早就变成了天圣国的一两个边地小县了。
　　西边的西夷国与天圣朝之间远隔着高山与大沙漠，近百年来都是相安无事，西夷人不想过来，天圣朝也不想过去。而且最近十几年，那些西夷人内乱不休，自己打来打去，更是没有冒犯我天圣皇朝的可能。
　　我们这个时代的都城，位于天圣朝中东部的百年老城龙城。龙城的南侧，就是章华宫的所在。天圣朝的皇室就居住在这里。
　　作为最有权势的人，天玄宗的寝宫大乾宫位于正居中的位置，其它后妃皇子皇女住的地方围绕着大乾宫，他们的宫殿离大乾宫的远近，大致代表了宫殿主人受天子宠爱的程度。
　　而我住的院子，离大乾宫是倒数第二的近。
　　排在倒数第一的，是冷宫。

　　当宫女通知我去参加梅苑宫宴时，我正在我的院子里闲着无聊，作为一名不受宠的公主，在这个庞大的宫殿里自由行走的权限比一名普通的宫女也大不了多少。所以在我十六年的岁月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有点阴冷又陈旧的小院落中度过。
　　梅苑是天玄宗最受宠爱的妃子芳妃的居所，芳妃出身书香门第，号称才貌双全，在宫中常举行些诗文宴会，请一些天玄宗喜爱的文臣来吟诗作文什么的，当然皇子公主也是少不了的。不过这样的活动我很少参加，这倒不是因为我懒(虽然我确实懒)，而是因为我实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所以常常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象这一次特意在宴会已开之际通知我，着实令我受宠若惊，颇觉意外。
　　我的贴身宫女小微听了这个消息甚至比我还激动，直嚷嚷着要给我重新梳妆打扮，另一个贴身宫女小原更是立刻行动起来，到我的衣箱中找出我最好的衣装。
　　我反对了几声，但是没人听，只好被动地任人摆布。而那位来通知我的宫女就冷冷地等在一旁。
　　等小微小原忙完，我刚刚站起身来，正打算照一下镜子，小原突然发出一声叫。
　　“哎呀，这里怎么会有个洞？”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我的衣袖肘部，看到了一个小指大小的破洞。
　　“啊呀，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赶紧换一件啊。”
　　两人又上来准备帮我再换，这时那位传话宫女冷冷地加了一句。
　　“时辰要误了。”

　　冷面宫女的一句话比我的几百句还管用，我的两个侍女不再缠着我换衣服，我也乐得省事。
　　“带上披帛遮一下吧。”
　　小微动作飞快地在我走出去之前，为我搭了条香雪纱的披帛，两端长长几乎垂到地上，走起路来须格外小心，不然就有绊倒的危险。真不知道当初第一个想起来披这东西的人是怎么想的。
　　因为这披帛，我行走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差点就跟不上头前带路健步如飞的宫女，在她时不时表面有礼实则冰冷的催促声中，我终于来到了梅苑。
　　梅苑因环绕着梅林而得名，而宫宴就设在梅林之中。
　　时近晚春，梅花是早开过了的，但是仍然有其它的花开着，其实这梅林，成分并不是那么纯正的。

　　“灵宝公主到!”
　　“灵柯公主到! ”
　　内侍大声地报着，我走上前去，朝高居主位之上的九五之尊行礼如仪。
　　同我一起行礼的，还有另一位少女。
　　这位少女同我一般年纪，长相却美丽多了，只是看上去瘦弱了些，脸色苍白，眉头微锁，两名侍女小心扶着她，才能勉强行礼。
　　同为公主，从名字就能看出我们身份的不同，我是树枝，她是珍宝。
　　灵宝公主是公主中最美丽的一个，也是最尊贵的一个，身为皇后独女的她也深得皇帝宠爱。而我，长相勉强称得上清秀，则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宫女所生，这位并不幸运的宫女在还来不及得到册封个什么名号就与世长辞，只留我在在寂冷的小院里长大成人。

　　“平身，赐坐。”
　　坐在上位的中年男人冲我们微微颔首，我和灵宝公主一起，被分到了一侧的席上，当然了，灵宝坐的位置在前，我则陪在末座。
　　其实坐在后面不惹眼，也有好处，我可以偷眼观察席上众人。
　　这个酒筵上，不算侍女侍卫闲杂人等，大约有数百人之多，皇帝位居中，身边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芳妃，身后围坐了几名在宫中也算是得宠的妃嫔，而左侧的位置是皇子与皇女们，对着的右边是天子的宠臣们。
　　在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放着文房四宝，以备诗兴大发时所用，而侍者们会将写就的诗呈现给评者，如果确是佳作就会在园中树上高高挂起供大家欣赏。毕竟，这是个诗筵嘛。
　　从两侧高挂的诗文来看，这场诗筵已近尾声，而坐在我边上的十皇子以手托头，已经偷偷打起了盹。
　　对于不爱习文的人来说，参加这样的宴会实在是折磨。
　　如果不是看到了一个新奇的人物，我实在也会学老十，梦游黑甜乡去了。
　　在皇帝右侧臣子席最近前的位置，坐着一位老道士。
　　清瘦的长相，目光深邃，雪白的发须梳理得极是齐整光亮，青色道袍上一尘不染，真显得有点道骨仙风的味道。
　　当今尚道，所以道士们也偶有出入宫中的，但是象这位道长一样，能坐上这种尊贵的席位，倒是极为罕见。
　　这位道长的目光在打量了一会灵宝后，象是有所感应地，朝我望过来。
　　我忙匆匆一笑，低头看着案上，装作欲饮的样子。
　　“这老道是正一宫宫主道和，父皇专程请来的，传说他有相人奇术。嘿，他在看你了。”
　　坐在我另一边的五皇子低声对我说着，他和十皇子一样，也是挤不进宠爱人群之中的皇子，所以得以与我相邻。

　　我暗自微微一笑。
　　相人奇术呢，今上是想让老道帮着看看谁是最佳的继承者吗？在如今这立太子久难决下的当口，让神秘力量来挑中那个幸运儿吧？
　　又或，也看看这些皇子皇女将来的命运如何，谁是栋梁，谁是祸患？谁是福星，谁是倒霉鬼吧？
　　“五哥你今天可要好好表现啊。”
　　我笑着小声说。
　　五皇子微一楞，随即也小声笑，“与八妹共勉。”
　　我知道他的意思，作为一名没有母族势力，不被父皇注意的小小公主，我实在应该努力奋斗，自强不息，为获得太后，皇帝，皇后的欢心而积极活动，着力经营的。
　　比如灵宝边上的五公主灵纱，虽然也只不过是宫女生的，长相不如灵宝，才华平平，偏生了张巧嘴，哄得太后喜欢，又会见风使船，与大皇子交好。所以在这宫中上下，五公主还是有些份量的，两年前，在众多外力支持，自身又有好主意的情况下，成功地嫁入了世族大家杨家，夫婿还是那年的状元。
　　情商改变命运，堪为我等可怜公主之人生楷模。

　　此时我的人生楷模正在为活跃气氛而笑语晏晏着，不着痕迹地夸着那老道的道行与父皇的德政。
　　我崇拜地看着她，正是有她这样的人在，这无聊的宴会才没无聊到极点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地偷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从五哥飘过来的眼神里，我知道他看到我隐藏的小动作。而对面灵宝的起身让我精神一振。
　　“五哥慢饮，小妹先告退。”
　　灵宝在众公主里最是体弱多病，这种宴会，她往往是看了开头，撑不到结尾的。
　　当灵宝向皇上告退的时候，我作个跟风的，应该不算失礼了吧。

　　灵宝千娇百媚，我见犹怜地说出要先告退时，我在皇上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惜。
　　我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也说出同样的意思时，我看到的是一丝不悦。
　　还好我神经坚强，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跟着灵宝走了出去。
　　离了梅苑，灵宝和我住的地方正好相反，不再同路。
　　我恭顺地同七公主告别。“七皇姐慢走。”
　　灵宝淡淡地点个头，由着侍女们拥簇而行。
　　走了大约不到十来步远，我能听到风里送来的嘲叽声。“咱们公主告病，她也告病，东施效颦！”
　　我摸摸耳朵，听力好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啊。

　　清风微凉地吹着，我不紧不慢地从回廊下走过，夜色正好，平日难得出来，又此时清静无人，边走边看风景倒也不错。
　　这样懒散地行去，一会儿去折个花，一会去逗逗草丛中栖着的小动物，可有可无地走着，低低地哼起一支自己也记不得名字的小曲儿。
　　眼睛也不闲着四面张望，远处，是高高的宫墙，清月如银盘高挂天边，边上有淡淡的浮云，微微遮掩，却挡不住月色明亮。
　　这宫墙之中的月亮啊。

　　我们这个□□，坐拥三十六郡，三江五湖，名山大川不计其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的父亲富有四海，而我却只能在这个禁城之中，遥看天外月色。
　　想着想着，却听见头顶侧上方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惊讶地抬头望去，原来不知不觉中到了玄天阁下了。
　　这玄天阁是宫中地势最高的地方，是个四面临风的阁子，本是用来祭天的，后来因为这里视野良好，四时赏景，也有人过来。不过这里台阶既高且长，寻常娇贵的妃子公主皇子是极少上来的。
　　听这声音，是有人在阁中念着什么，我凝神神听。只听见断续的几个单字，什么“星”啊，“月”啊的。
　　这个时候，是什么人在这里？

　　好奇心让我爬上百阶的台阶，又走了好长的上坡石板路，才总算看到了玄天阁两边的石栏。
　　我扶着路边的树，微喘着，感觉额头已有薄汗，我一边拿出绢帕来擦。一边轻轻地走近阁中。
　　那个声音现在已经能听得很清楚了。
　　只听那个声音说：“嗯，也背得差不多了。可以了。”
　　我翻了个白眼。原来爬了这么高居然什么都没听着。
　　走近了过去，玄天阁中空无一人，几盏宫灯昏黄地照着一角的石桌，桌上有酒有菜。当然了，跟刚才我参加的宴会是没法相比，但也算得丰盛。
　　玄天阁的另一侧，是极为开阔的空地，用青石和汉白玉铺成了巨大的祭坛。只有在节日庆典之时，这里才会热闹，平时是荒无人烟的。不过，这倒是我喜欢的一处。

　　有人在祭坛上。
　　祭坛上点着五盏灯。
　　五盏灯摆放成梅花形状。中间一人手持长剑，似在起舞。
　　咦，是什么人，正在作法么？
　　在月光和灯光的映衬下，那人手中的剑竟全无半分闪光，看来估计是把桃木法剑。不过，道僧们作法，我倒是见过的，比起来，面前这人的动作倒是潇洒美观得多。
　　昏暗中看不清楚，但那人影修长，动作轻灵敏捷，闪转跳跃，花样多端。时疾时缓似全凭随心所欲，又象在与那五盏灯的光焰嬉戏，剑风带起光焰起落明暗，再加上映在青石地上的暗影忽来忽去，直令我眼花迷离。

　　“是谁？”
　　听得传来的清朗问话，心里倒先想的是，“好一把声音。”
　　不知不觉已走得很近了。
　　我立在坛下，祭坛并不高，只不过我膝，我微微仰头，正对着坛上舞剑人的目光。
　　那十七八岁的少年。明灿如星的眸子。
　　当他微笑的时候，好象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忽而黯然。
　　也许是看到了一个安全无害的小女子，才会微笑的吧？
　　我也微笑以对。
　　“你在舞剑，还是作法？”
　　带着淡淡笑意的问过去，“很好看呢。”

　　“嘿嘿，闲着没事练着玩，让，姑娘见笑了。”
　　见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轻盈地从上面跳了下来。
　　这回我倒是看清了原来他身上穿着的，正是件青色道袍。
　　“哦，原来是正一宫的弟子呢。”
　　联想到宴会重要角色之一的正一宫宫主道和，还有同种样式的道袍，我顿时明白了这少年的身份。
　　“是啊，我师父就是道和道长。我随师父一起入宫的。”
　　说着，我似乎看到少年脸上微红了一下。好端端地，脸红什么呢？
　　“那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师父说我本性懒散，不知礼数，恐君前失仪，惹来麻烦，便让我来这里守着，顺便观天象。”
　　少年低声说完，又加上一句，“今天有三星伴月呢。”

　　“三星伴月？”
　　我又忍不住好奇了，“可是三星成三角，月在中间？”
　　“非也。”
　　少年摇头，“是三星连一线，月在其下。”
　　边说边在空中虚画，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哦，这个形状啊…
　　“这可不是一只眼睛么。”
　　“眼睛？”少年一愣之后也笑起来，“是啊，这可是天眼呢？”
　　天眼欲开，眼中何人？
　　“敢问小道长，这天眼几时开？”
　　民间故事中，凡有冤屈难伸者，都会呼天抢地，谓老天爷不开眼，其实老天爷就算开了眼，那也不过是星象奇观而已。老天爷可是闲事不理的。

　　少年把右手中的木剑交到左手，单掌行了个道家礼，“怎敢称道长，我名平生。唤我平生就好。”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平生啊，这个名字可真是平平常常，老老实实啊。我还以为小道士们的名字不是叫清风就是叫白云呢。
　　“师父说约在子时。”
　　“那，我也想看呢，不过…留在这里，不会妨碍着你吧。”算算时间，子时也快到了吧。
　　平生小道士微微犹豫了一下，“倒是不妨。”

　　“就是夜里风大，有些凉呢。”说着目光落上我的衣服。
　　他不说还好，说了倒真觉得有些凉风，我今天出来，因为要见客，穿着以美观为主，保温为次，…唉，想想灵宝身边随时捧着凤尾雪纱金丝披风的侍女甲和抱着绞花香墨金手炉的侍女乙，还有侍女丙丁戊等等…
　　用羡慕不足以表达我此时联想重重，心神不属，复杂变化的心情。

　　更新会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