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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夏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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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了那片风起沙卷的荒漠。一个一眼就能望穿天荒地老的地方。
逆沙是醉得被人抬进毡帐的。他决计想不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我便离开了西原,离开了他。带着一种与他一样的决绝与坚定。
我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我不想,也不能。
一路往东,我知道,我要等一个人。一个我不知道是谁,但终究会相遇的人。
临近雁山北麓的时候,我看见一匹死马,半埋在沙土里。马的旁边卧着一个人。裸着上身,什么都没有,只在左手心里攥着一把亮刀。
在沙漠里,你经常可以看见人或动物的尸体。他们可能死于天灾,也可能死于人祸。而这个人,死得很可惜。因为再往前走几步,便是雁山了。到了雁山,他便能活。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惋惜,我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扯下身上的一件外衣,盖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我以为已死的人却倏地一下坐了起来,反握住我的手腕。随后,又吹了一记响哨,身边的“死”马竟也一跃而起,欢腾地抖落满身黄沙。
这一人一马,精神威武,恣意狂妄。与愕然呆滞的我倒是形成了一幅有趣的场景。
他冲着我哈哈大笑几声,随后跨上马鞍,一鞭抽在我那可怜的两头骆驼身上。
“北漠夏开,谢过阁下的接济了!”
他说完,便骑着马,赶着骆驼,很快消失在风沙之中。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夏开。之后我反复回想这件事时才想明白,这个在俄耳族人口中如豺狼般凶恶的北漠野匪其实是可爱的。至少,他并非赶尽杀绝。他还是给我留了条活路,就是我身后的这座雁山。
后来,我活着回到了哭城。再后来,我领着哭城的人去流石滩掘井,又再一次地遇见了夏开。
一匹死马,一把亮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多么熟悉的场景。
只是这次我经过他的身旁时,一步也没有停下。
几日后的回程途中,看见他依旧躺在那里,我这才有些忧疑。想了片刻,终于还是跳下骆驼,带上水囊走了过去。
这一次,他并没有立刻坐起来,而是等我以手探了他的鼻息,用水拍了他的脸之后,这才腾地像诈尸般挺起身,露牙朝我坏坏一笑。
又是一记响亮的口哨。他的马跟着死而复生。与此同时,远处多了十几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个个精壮强悍,背着刀,气势汹汹地朝我们冲来。
“笨!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同一个招都能中两回!”他抢我们的骆驼时,还不忘讽刺我。
“也没见过像你这么卑鄙的劫匪。非但抢一个女人的东西,还一连抢了两回。”
杀人的暴匪我不是没有见过,但像夏开那样,将自己埋在滚烫的沙子里几天几夜,只为了作弄一个他只要一挥大刀就能立即制服的女人,别说遇见了,简直就是闻所未闻。
这是我第二次遇见夏开。那日,他抢了我们五头骆驼,两天的水粮。
第三次遇见他,是在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地方——哭城城楼。
他牵着那匹和他一样很会装死的马,踏着黄沙,一路朝哭城走来。抬头冲着站在城楼上的我喊道:“顾云上,夏开今日来还你东西了。”
我皱着眉,看他三步并作一步地蹿上城楼。那模样像极了一只擅长爬树的猴子。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是哈哈一阵大笑:“难道你一直都在这儿等我?”
不知为何,他的这句话,如石坠潭底,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涟漪。
“或许吧。”我看着灰头土脸的他,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暖暖的感觉。这个人,见了不过两次,而且每次都抢了我的东西。但奇怪的是,我竟不讨厌他。
“我的骆驼呢?”
他龇了龇嘴:“谁说要还你骆驼了?再说了,你那几头骆驼,皮粗肉硬,又不是什么好货色。”
“你把他们吃了?!”我又惊又气。
“我有更好的东西,你要不要?”他摸出一只皮袋,塞进我手里。随后两手叉腰,等着看我的反应。
袋子里装着一条枯黄的柳枝。那是只有南方才有的柳树。
“你从哪里弄来的?”我强抑住心中的激动,问道。
他摸着下巴,笑了老半天,像模像样地吟起诗来:“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它人手。”
“你去过南疆?是不是?什么时候去的?”
“你很想知道?那你嫁给我啊。”
我愣住。
“可你是土匪。”
“你还是个百年妖怪呢。”
“那你也敢娶我?”
“因为你更是个好人。”
他缓缓握住我的手,覆在他的胸口。
“你也抢走了我的东西,而且还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喏,就是这个……你说,你要怎么还?”
我只觉得脸颊发热。想要抽回手,却不能够。心里有一颗种子在萌芽,穿破早已风化的心脏,开出一朵花来。
夏开便是这样。可以随性到只为了一个他见过两次便爱上了的女人,而独自横穿整个北漠,来到人间炼狱的南方。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弄到那根杨柳枝的,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件极其辛苦的事,甚至可以要了他的命。但他却做到了,就像他能够一连几天躺在火烧火燎的黄沙里一样。
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随时都可能发生常人所意想不到的事。
和他在一起,应该就不会觉得孤独了吧。
“夏开。和我一起变老,一起死去。你能做到吗?做得到,我便嫁给你。”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突然一把将我推开。
“顾云上,你可要说话算话。在这等着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跃马飞奔的背影,携起一路狂沙,匆匆抛下这句话。
之后的日子,我依旧日日站在城头远眺。只是从那刻起我终于知道,我要等的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