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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万零一块(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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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雨夜,瓢盆大雨将立秋后还未散去的暑气压下一大半,但狭窄的出租车内潮湿且燥热,一摇下车窗就是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往脸上砸,让坐在车内的人汗流浃背。
车载音响正播放着深夜电台,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诵读一些听众来信,与司机满口乡音形成了鲜明对比,遇上大雨让这趟车格外难开,他脸上也带着点怒意,眼周皱纹都跟着生动起来,“这天气是有些不赶巧,娃儿你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落座在后排的男人没接话,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丝精力来回复司机那聊胜于无的安慰,仿佛被水打湿了的黑发就这样黏在额角,白衬衫也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水还是汗,就连呼吸都是燥热的。长途车几乎要掉他半条命,如果早知道会这么坎坷打死他也不会应下这趟麻烦事。
他是个儿科医生,今年二十多岁,正是学医有成报效祖国的年纪,但是今早他的妈妈突然接到一个自称是远房表亲的电话,这家人姓谭,医生从来没听说过自己家有这么一户亲戚,但是谭老爷子和老太太和妈妈聊得挺投机,看起来有过不少联络。谭家人说是家里有喜事,邀请她儿子去村里玩,顺便搭把手,帮忙摆摆宴席。母亲没多想就应下了,第二天立刻为他收拾好行李坐上了长途出租车。
母亲的心思也简单,之前年初的时候谭家的独子成家立业,发了请帖但他们家没人过去,这一次当然要去帮人一把,况且医生正在休假,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出去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车胎在柏油路上滚动着,路过灌满水的井盖时能听见鼓满的闷响,电台里主持人的声音偶尔因信号不好而发出刺耳杂音,或许是投稿都过于无趣,他只能时不时放几次罐头笑声来缓解尴尬。这一切都在干扰医生思考,为他烦闷的内心不断添柴,只差一点火星就能将其点爆——嘭地一声巨响,他的额头重重磕在了车前座的椅背上,幸好布料填充的柔软,否则这一下得撞出血来。
“……怎么了?”这三个字几乎用尽了医生毕生的教养,他没指着司机的鼻子破口大骂已经是最后的耐心,他期待司机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解释,如果仅是因为司机自己的过错而导致载客受伤,回头他就会向出租车公司举报这位司机,并吊销他的驾照。
“……妈的,好像撞上人了。”司机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嘴唇有点哆嗦,连带吐出来的音节都是颤着的,他没将车子熄火,只是拉下手刹停在了原地,接着点上一支劣质香烟,借用尼古丁来清醒大脑。
医生不愿意在沉闷充斥着二手烟的车内继续多呆,听到这更要命的回答后他率先走下了车,以刚才的那个撞击力度来说确实是撞上了什么东西,但这雨夜里开了五十多分钟也不见有人的踪影,谁会在这个时候去公路上闲逛?也许是什么野生动物。
一拉开车门,医生的嗅觉就开始大呼不妙,他仿佛是回到了大学时期解剖活体的时候,浓烈至雨水都浇不下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而顺着车胎看去,大滩的血迹从车轮底下蔓延出来,又被水给冲刷得更远。
借着昏暗灰光的路灯,医生勉强能看清车轮底下碾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破碎的肉块正好卡在轮胎上,本就不大的肉被挤压成近似肉糜的糊状,唯一算得上完好无损的是一只红色的女式绣花鞋,鞋边看起来磨损严重,甚至绣花都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这些已经有些微腐烂痕迹的肉混杂着一些更为腥臭的内脏,他来不及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判断这些内脏到底属于动物还是人,仅从碎肉分散的情况来看这一撞似乎将某种由肉块拼凑成的生物撞得四分五裂,医生的手臂上瞬间爬满鸡皮疙瘩,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再在车外逗留了。
“操!”司机的怒骂被雨声掩盖一半,剩下一半清晰钻入医生的耳蜗,他下意识抬头向司机的方向看去,这个中年男人手里的烟燃了一半,没弹的烟灰从半截处断裂跌在他的工裤上,司机双目瞪大,眼里满是惊恐。
无人的黑色道路上见不到半个行人,在那盏将灭不灭的路灯下却隐约站了个人影,而那人就像个底座粗大的葫芦——仅有腹部的肿胀令它看起来像个畸形的葫芦,可头尾两部分又要纤细得多,医生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性别是人最好辨别的特征,这肉葫芦似乎是个女人,一个身穿红嫁衣披着盖头的女人,腹部被开了个大洞,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肉与器脏,兜不住的碎肉与肠子就这样裸露出来。她前进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雨水打在她身上便化作了血水,带着一股恶臭向医生这边飘来。
她整个人是红色的,细长影子在灯光的映射下流露出几分不祥,而尽管她行动缓慢,也正一步一步的向医生所在的方向走来。
挡风玻璃前的雨刮一下一下地运转着,先前没能注意到,兴许是这女人身上的碎肉嵌进了雨刮里,每刮一下都在玻璃上划出血红的道来,医生与司机两个人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同样的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不知是不是司机紧绷的神经彻底断裂,手肘无意撞上的喇叭声惊醒了两个人,已经走至不远处的女人也因此而受惊,她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四肢着地,将足有四个篮球那么大的肚子高高隆起,似牲畜一般地沿着道路爬走,钻进灌木丛里消失不见了。
医生惊魂未定,顾不上又被雨打湿一遭的衬衫,拉开车门回到充斥颓废空气的狭小空间内,此时他甚至觉得这点燥热比不上已经渗透进骨子里的阴寒,医生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超出认知的事情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找司机要了一根烟,司机没说什么,给他递过一支,再给自己点上新的,两个人一言不发,就这样在车里默默抽着烟,直到火星燃尽,两个人的魂才算回来了一半。
“...姜家那女儿,也是造孽啊,马上就断七了,怎么尸体还自己在外面跑呢?”司机没敢开窗,只怕再遇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灭了的烟头也没地方放,只能凑合着放进垃圾袋里装好,医生又吸了口烟,没说话。
“等等,你说什么?你能看见那东西?”医生飘散出去的意识在环绕车身三周后才回到大脑里安分呆着,他敏锐捕捉到了关键词,连忙反问。
“啊?你说姜家女啊,咱村子里好几个人都撞见过她,这事晦气,没谁愿意遇上,但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司机抹了把脸,虽然运气霉了些但钱还是要赚的,撞上人还遇到这种事已经够乘客投诉他的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送到,他拉起手刹,重新发动车子。
医生神色有些古怪,也只是动了动嘴皮子,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您刚刚说这断七,是什么意思?”医生想起了先前碎肉里发现的那只绣花鞋,它会被包裹在一堆碎肉里就足够怪异的了,再有端联想到那个肉葫芦,不免一阵反胃,这种东西谁爱捡谁捡,他绝对不会掺合这诡事一下。
“所谓断七,就是人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彻底告别阳世的宴席,过了断七宴之后活人就不再牵挂死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车子发动得很成功,没一会儿就稳稳当当行驶在公路上,刚刚经历过那种怪事两个人都心有余悸,司机专挑那种亮敞的地方走,道路竟然通顺了不少。
“那这尸体怎么会自己跑出来?”
“唉,谁知道啊!指不定是姜女自己惹了什么邪乎的东西,把自己搞成那个样子,还要让有民伤心,谭老太太这两月头发都白了不少。”司机似乎是嫌晦气,阴恻恻地骂了几声,嘴里还念叨几句错误的佛号。
“嗯?”医生耳朵动了动,这谭老太太的名字他感到有些耳熟“谁?”
司机载他从城里大老远赶来山村,路上一直没什么话,此时打开了话匣子,是怎么关也关不上了,只听司机语音里带了些幸灾乐祸:“你一个外乡人,肯定不知道,是我们村里的谭家,现在在我们村里出名了,他们二老没什么文化,但是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两年去上海考了个公务员,还取了城里一个老漂亮的媳妇哩!”
“但这媳妇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怪东西缠上了,结婚三年都生不出一个蛋来,急的谭老太求神拜佛就祈祷姜家女生个儿子,好不容易怀上,结果出了这么一件事,一尸两命哦。”
医生寒毛直竖,他在出门之前母亲塞给了他一张名片,说是等他到地方就打表哥电话,让亲戚接待他,他出门时没仔细看,只记得这远房表哥似乎是姓谭。
他从口袋里取出被水淋湿已经软烂的名片来,上面印刷的字有些模糊,但也能清晰的看出三个字:谭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