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问情》浅水疏影

6、家宴风云

　　果然不出林楚夕所讲，他头才沾枕少时，林岳楼就差人来请他出去逛逛。
　　整理好衣装，走出房门，就看到那个来引领他的男子。年纪不大，衣着华贵，气质傲然，脸上有收不住的少年桀骜。季颜心里暗暗猜，这人应该是城中地位非凡的少年公子。
　　那人见他出来，即刻抱拳道：“姐夫，小弟是楚际，爹差我来带姐夫到处走走。”
　　果然身份非同一般。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林楚夕同父异母的弟弟，林楚际。
　　他曾经听楚夕讲起他们家的兄弟姊妹——老大林楚皓、老四林楚尘与她是同父同母的兄弟，都是林岳楼的正夫人所生；老二林楚飞和老六林楚玉乃是林岳楼的如夫人的子女。而老五，林楚际，则是林岳楼后来所娶的小妾的儿子。因为血缘的些微差异，孩子们自小的亲近关系也各不相同。楚夕自然是和楚皓楚尘关系最好。而在这两个兄弟之中，因为楚皓年长，楚夕知事之时，楚皓已经被父亲安排到处历练，亲近的时候不多，所以楚夕和弟弟楚尘的关系最好。在其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中，和她关系最好的则是林楚飞。一来是因为楚飞与她年龄相仿，且自小便在城里学习处理内务，很少出城。二来是因为楚飞此人相当随和，和什么人都能够聊到一处去。
　　而面前的这个五弟弟，因为母亲的关系，在儿女几人当中的地位并不是很高。但是，据说他个人相当刻苦认真，凡是都追求完美，所以颇得父亲的欣赏。加上为人处世也很得当，虽然天生傲骨，却也不会给人怠慢之感。
　　季颜欣赏地笑，抱拳回敬：“兄弟幸会。还需多关照。”
　　楚际摊开手去，道：“姐夫请！”
　　为了不让季颜一行人来到月嬛城的消息走漏出去，这个“逛逛”，也就仅限于内城中的各处风景罢了。
　　楚际和季颜并排而行。各处的家仆丫鬟们一见是五公子，纷纷都让开道来。见五公子旁边有一个气度过人的青年男子，纷纷议论，这一定是新的姑爷。季颜听着耳畔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心里面不禁莞尔。
　　楚际则是一刻不停地在介绍内城中的各种建筑和设施。这是城中办公的地方，那是城中供给的地方，再那远是练武场，等等。季颜渐渐明了，其实这个内城名义上仅仅是“内城”，却和外城大小相差无几。内城的各种设施都相当齐全，具备了一个独立城市所拥有的一切基础，所以整个城市绝对可以自给自足。楚际解释说，这样建造的原因是考虑到内城中的人不应该过多地干涉外城中的生活，那些都是平民百姓，无须像内城中的人一样思虑众多事宜，只需要过好自家的日子就生活满足，不应该把他们和内城的杂事掺和一处。
　　楚际领着季颜逛完了内城的日常建筑，穿过讲武堂的侧门，进入了一个院落。看着建筑风格的转变，季颜明白这又是回到了内城中人寝居的区域。但是这个院落的风格和他所住的地方又有些差异，但是这种差异却又指不出来，只能感觉。
　　他走在院子里面，缓缓移动脚步。突然，就那么停在了一扇门的前面。
　　这扇门很不出奇，可是季颜的直觉却感觉到，这里面有不寻常的气息。
　　是那种流动着的，强大的精神力和灵气。
　　季颜闭上眼睛，收敛心神，用耳朵去聆听屋内的动静，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时候楚际已经发现他了他的异常。本来以为他就是停下来看看，却发现他停在一间屋子前面，闭着眼，仿佛在感知什么。
　　楚际走至他的身旁，看了看这间屋子，道：“姐夫，这里住的前辈，是不欢迎生客的。”
　　季颜听闻此句，便睁开了眼，问：“屋中那人……有很强的灵力，对么？”
　　“是的。她是我们城里的星漫司。”楚际道：“也是我们城中，灵力最强的人。她知晓很多事情，却又从不肯轻易透漏。但是父亲很尊敬她，告诉我们所有的人，不准冒犯她。”
　　“我明白了。”季颜叹道，“的确是很强很强的灵力，让我以为是……另外一种力量。”
　　“姐夫会如此想，或许是因为我们城中的人，几乎不具灵力吧。星漫司曾经尝试着在城中寻找拥有灵力的人，也就仅仅只有二哥和楚心两人。姐夫应该见过楚心吧？”
　　“自然见过，当初就是她来提亲的。”季颜强撑着微笑回答。
　　见过……当然见过……季颜的心突然又是一阵绞痛。仿佛是就要愈合的伤口突然被拉开一样，痛楚和恐惧暴露在阳光底下，让他疼痛不已。见到那个女子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发狂，他怎么会不记得见过她？
　　但楚际没有注意到他神情中的不对，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道：“已经不大早了，我先带姐夫去找姐姐，她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晚上的时候爹要开设家宴欢迎姐姐回城省亲，让我来请姐夫赏光前来。”
　　季颜盯着那扇普通的紧闭着的门，胸口依然刺痛。
　　他的心很乱很烦，想到冰儿让他难以抑制地痛，想要立即拔腿离开这里；然而内心中一股蠢蠢欲动又在怂恿他去探究这灵力究竟是来自哪里……对于逝去的女子的追忆，和对于另外一种神器的渴望……两种力量牵扯着他，让他神识涣然，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
　　跟着林楚际，他穿过了几个庭院，走过了几条回廊，终于停在了一个精巧的院子里。这个院子的风格明显地烙印着主人的性情。只有林楚夕会栽这么些花，放这么些装饰品。此刻正是春季，院中最起眼的就是迎春，一小朵一小朵仿佛连缀着的阳光。一只小猫的雕像慵懒地躺在院中近屋的一侧，仿佛是躺在草地上晒着午后的太阳。
　　林楚夕却已经听到思月的通报，小跑了出来。
　　“季颜！”掩不住兴奋地唤他，“你来啦？”
　　季颜温和地笑，走到她的面前，抚摸她的头发。
　　“姐姐，你和姐夫关系真好。”林楚际走上前来，羡慕地说。
　　楚夕这才看到自己的弟弟也在身边，一看到他，楚夕的脸色突然有一点恍惚，脱口而问：“这次守城的是楚尘？”
　　“对，他十日之前才过去替我的班。”林楚际道，“现在是我和大哥一起守内城。”
　　楚夕“哦”了一声，没再提起这件事情。只是低下眼去看了一会，再抬头对着楚际说，“爹刚才叫人来告诉我了，晚上要在秋月厅设家宴，楚际你也知道这件事情吧？”
　　“我知道，也还告诉姐夫了，晚上姐姐姐夫一起过来吧。”林楚际颔首，“那我就先走了，一会秋月厅见。”
　　楚夕却像是被抽去了精神一般，没有了先前的兴奋，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思月，送客。”就再也没有言语。
　　林楚际没有觉察到什么，跟着思月一起，离开了楚夕所在的院子。
　　“其实他知道，我不喜欢他。”过了许久，楚夕才轻声说道。
　　她望着季颜的脸，却不敢看他的眼睛，“本来我以为这次楚尘会在城里的，可是没想到他却轮班去晋和了。”她停了停，声音有些嘶哑，“我很自私对不对？明明都是兄弟，我却偏心楚尘，什么都觉得楚尘好，只因为他是我亲生的弟弟……”
　　季颜没有言语。他只是轻轻地抬起手，抚过她的脸庞。
　　“其实在我心里面，你也就像是我的家人我的妹子一般。我很能明白你的这种感受。”
　　“妹子……家人……”林楚夕惶惶，喃喃自语一般念叨这两个词语。语气像是被什么触动了。
　　突然她抬起头，眼神清亮地笑，“准备一下，我们就去秋月厅了。”

　　季颜觉得，自从接受了这段婚事之后，他的生命里，就接连不断地有着如此喧闹的场景。那日的婚礼，今晚的宴会，都被一种盛大隆重的气氛笼罩着，让他很不适应。确实，除了当时继承庄主之为的继位仪式，他的生活里，就一直是很平静很安宁的，仿佛是远离尘嚣。而林楚夕的出现，把他整个人活生生地拽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从此走入真正的尘世，再也不是“世外高人”一般可以自诩孤清。
　　季颜坐在流光溢彩的大厅的一角，可是他却感觉到和这个宴会的气质格格不入。季颜的目光绕了整个厅堂一圈，就坐的人寥寥，看来果然是楚夕口中提及的“家宴”。正想问问楚夕，这些人都是些谁，却发现身旁坐着的楚夕，也一反常态的安静，像失了灵动的魂，只是一语不发地杵在那。
　　“你不舒服？”季颜关切地问。
　　“没什么。”楚夕回过神来，歉然一笑，就换到其他话题上去：“今天的人来得很少呢。大哥守在外城，应该会晚些到。楚际、楚玉、楚和、楚晗……楚心姐和二哥怎么没来？”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林楚心的名字了。季颜瞬间觉得心又乱了。他端起案上的酒壶，自斟了一小杯酒，一饮而尽。楚夕见她这样，只是幽幽叹一口气，却并不阻止。这些天，她也隐约地觉察到了，林楚心和他心里面的那个女子，有着莫名的相似，今日自己失言提起，心中隐隐哀伤，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于是她起身，唤过旁边的一个侍女，问道：“二公子今天怎么没有来？”
　　“二公子……听说他又醉在屋里了，锦香她们叫也叫不醒。”侍女怯怯地回答，仿佛不敢说出口。
　　“二哥……”楚夕心里瞬时明白，挥手示意侍女退下，自己又坐回到案前，刹那间心情跌落到了极点，更是不想言语。
　　一时两人都陷入沉默，也彼此不知，无人打破。
　　直至欢快的丝竹之声讲两人的思绪召回，他们才尴尬地彼此对笑，然后一齐向秋月厅内里上的城主之座看过去——月嬛城的城主林岳楼，也就是季颜的岳父，刚好走到摆满珍馐的案前，举手示意大家安静。
　　“我只想说——欢迎我心爱的女儿楚夕回来！”他的声音低沉，语气中是化不开的关爱。
　　楚夕业已站起身来，微笑着看了看周围的兄弟姐妹们，然后看向父亲，甜甜一笑，唤道：“爹爹！”
　　林岳楼伸出手来，她即刻奔到他的座位旁边，扑进他的怀中。
　　“呵呵，都身为人妻了，还像长不大的孩子一般。”林岳楼慈爱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看向季颜的方向。
　　季颜感觉到他的注视，即刻站起来，作揖道：“岳父大人安好。”
　　“我的这个女婿，可是人中之龙啊！哈哈哈……”林岳楼大笑，笑声中气十足，可见这个年仅半百的男子，依然有着壮年的体魄和内劲。
　　季颜深深一拜，道：“岳父过奖，季颜不敢当。”
　　“你莫过谦！”林岳楼肯定地道，“将女儿嫁给你，我最放心了！”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儿子们，道：“你们这些孩子，都多向季颜请教学习，在很多方面，他都比你们优秀不止一层！”
　　“请教不敢，倒是兄弟们若是不嫌，我们可以多交流一些。”季颜向每个兄弟姊妹都抱拳表示敬意，他们也一一回敬。
　　“哈哈，楚夕，你还赖在我身边么？还不快回到你的夫君身边去？”他低头看着怀中撒娇的女孩儿，哑然失笑道。
　　林楚夕嘟起小嘴，不舍地放开父亲的臂膀，小步走回到案前，坐下。
　　“贤婿一路奔波劳累，也一定很饿了吧？那我们就不再唠叨，大家开始吃吧！”林岳楼一声令下，周围服侍的侍女们便端着各色酒菜，鱼贯入场，为每个案上添酒加菜。林岳楼对着各个案前的儿女们一阵唠叨，对酒劝菜，脸上洋溢着温馨而幸福的笑容。
　　此次是为林楚夕归省而设的宴会，宴会的各种重点也就放在了林楚夕的身上。
　　小吃几口之后，便有几个舞女翩然入内，丝竹弦乐渐起，几个女子随乐款款而舞。一名舞女挥舞罗袖，宛若杨柳迎风，妩媚到了极致。她在席中的红毯上旋转，赤着脚，脚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季颜手持着一杯酒，静静地注视着，眼神迷蒙，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
　　耳畔一个女生幽幽：“三姑爷，让奴婢为您斟满酒吧。”
　　回过头，一个美艳的女子笑吟吟地望着他，眼神中尽是邀请的殷勤。季颜轻轻颔首，只见她玉手拈起酒壶，熟练地将它倾斜，一注细细的玉液从壶嘴倾泻而出，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
　　“奴婢梦雅，是城主派来服侍三姑爷的。”对上季颜的目光，女子却并不羞怯，大方地介绍自己。
　　季颜却并不说话，只是看了她半晌，然后默然地回过头去，继续看歌舞，没有再去顾着她。但是她还是很周密地服侍着新的姑爷，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冷淡而变得懈怠。
　　此时，当中那个起舞的舞女突然向空中抛起自己的长袖，云般轻柔地落下，就在这一刹那，无数花瓣从她的怀中飘洒开来，只是一瞬，便是落红铺了满地。舞女踩着花瓣铺成的小路，盈盈地向季颜和林楚夕这个方向走来。
　　最后她停在了林楚夕的跟前。俯下身，水袖轻拂过她的案几，舞女双手捧起几上的青瓷酒壶，对着林楚夕恭敬地道：“请让奴婢为小姐满上一杯，献上卑微的祝福。”言毕端起酒壶起身，旁边早已经有几个人递上了一只金杯，她缓缓倒了一杯，捧起酒杯，垂下首，敬到林楚夕的面前，道：“请小姐接受奴婢的敬酒，欢迎小姐归来。”
　　林楚夕一如既往地笑开，笑容纯澈明净，她答：“谢谢。”然后伸出手，接过这一杯酒，仰头，饮毕，然后向众人展示空杯。
　　林岳楼哈哈大笑，道：“楚夕就是痛快！果然和我当年一模一样！不愧是林家的女儿！哈哈！”
　　楚夕朝着父亲尊敬地一笑，道：“父亲过奖。”
　　意料之外的，一个冷冷的声音在热闹的厅堂中响起。
　　在她说话之前，季颜都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
　　可是她现在就在这个大厅的中央站着，冷漠的表情，带有一点蔑视和不屑，“一个和爹爹长得相差万里的人，还可以说是我林家的女儿？”
　　就只是这么一句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开了千层的涟漪。时间像是静止了下来，一切仿佛都定格在了这一刻。器乐之声戛然而止，舞女们不再起舞，婢女仆人们立在原地，宴会的宾客们都齐刷刷地向她望过来。
　　可是她好像无视了这些注意，只是依旧用着冰冷的语调：“大家都知道，却一直都没有说。你长得根本不像父亲，你根本不是我们林家的人。”
　　“楚玉！”一声怒喝，让在场所有的人心悸，“你坐下！”
　　女子轻哼一声，带着不满，最终还是听从了父亲的命令，不服气地坐下。
　　“继续。宴会继续。”林岳楼声音变得柔和，吩咐众人。
　　但是大家都怔在了刚才林楚玉的那番话中，都还直直盯着林楚夕，看着她的脸，纷纷猜测这一句话中所说的各种可能。
　　季颜也在看林楚夕。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神色呆滞地看着远方，眼神涣散，空茫迷失。他看了看她，再看了看林岳楼，看了看他们那些兄弟姐妹，心里面也止不住地疑惑。
　　他们俩的确长得太不像了。原本以为，这只是因为女孩子长大了，所以没有了以前那般的相似相貌。但是对比一下几兄弟，还有林楚玉，就可以很明显看出来——林楚夕真的和他们长得太不一样。像是一朵独特的花，开在了一片苍翠的绿之中。
　　四周还是一片寂静，偶有低语，却再也没有人遵从林岳楼的命令。
　　林岳楼提高了自己的声音，仿佛在宣告着什么：“楚夕是我的女儿！我不允许任何人怀疑。”
　　于是那些喁喁之声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回过神来，发现了自己的失态，都只是窘迫地坐在一处，各自还是干着各自最开始的事情。
　　一切仿佛回到了被打破前的平静。可是季颜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他看到林楚夕猛地从座上站起来，推开身边所有的侍从婢女，就这样一路跑着撞着，冲出了秋月厅。
　　“楚夕！”他低低地唤，声音只有自己听到。他也迅速起身，追了出去。
　　只剩下林岳楼在台上，静静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只有她狂奔离开的背影。他叹了口气，摸着酒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