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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章 贞明元年三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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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樊梨若,贞明元年进士,大邺女官榜第九十七位。
女子科考改革迄今已有七十年,自我出生之日起,女子可入私塾,亦可入朝为官。只是入私塾者多,为官者少,这改革治标不治本。
我出身于官宦之家,自然如其他子弟一般,被送去读书、科考,混一个不大的官职,而后寻找一个夫君,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我样貌品行皆还不错,文采在京中小有名气。廷试那年,来家里提亲的公子皇孙就已有十余位。而最后,父亲选择了吏部侍郎之子,柳行川。
柳行川和我略有交集,但是相处并不多,只记得在书院读书时,我和他有过一段时间攀谈,常一同为夫子收拾书籍。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的商议没有经由我。当父亲向我传达这一消息时,我提笔默然。
樊家世代秉笔,品阶虽不高,但家风清正。父亲是六品太史官,官做得平平无奇,想法却照旧是先贤圣者的路子。能够赢来吏部侍郎的青睐,他想必耗了不少心血。
他同我对坐在茶桌两侧,苦口婆心:“梨若,你莫要再倔强了,你是女子啊。”
我饮茶不应。
他想为我好。
可我不感兴趣。
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那位柳公子,即使柳公子在京中并无劣迹,有无数女子对他倾心,还中了举人。
——因为,我只喜欢女子。
当初我在家中说出这句话时,掀起了足足一个月的轩然大波。照顾我十年的老奴以为我疯了,四处寻药给我吃,跪在我面前哭道:“小姐你醒一醒吧!”
家人都如此,遑论被外人知道。
我明白这不能成为拒婚的理由,只能笑一笑,“阿爹,我想先科考。”
父亲看重的无非是柳家家世,无非是想让樊家再上一层台阶。
若我能向父亲证明我比柳行川厉害,我就有了理由拒绝。
何况那柳公子并不算什么聪明人,考了三次才中举,未见得比一战中举的我厉害。
几番交锋后,父亲同意了。
阳春三月,我依制参加了春闱。
会试题目不算难,我预料十拿九稳。
——谁知异变陡生。
那柳公子不知如何开了窍,与我一同参加春闱,居然还考取了会元。
榜单之上,他的名姓赫然列在第一位,而我,一百一十九位。
我再三确认,旁敲侧击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十分不耻地用恶意试探:“柳侍郎毕竟是吏部高官呢,会不会......”
可我问了许久,听到的都是一个答案:柳公子早有了心上人。他花了三年时间拼命读书,就为了考一个功名,风风火火地把心上人迎娶回府。
而那个心上人......
他妈的居然是我。
我如坠冰窟。
“没事的,会试放榜不代表什么,殿试才是最后的结果。”我只能闭上眼,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没事的。”
鬼知道我在喃喃这些话的时候,有多想一头撞在皇榜之上,一了百了。
*
我只能依靠殿试拖下去。
但一个是会元,一个是连一百名都没有进的贡生,他还莫名其妙地喜欢我。我和他之间已经有了鸿沟,我知道。
所以这句“拖下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再怎么考,也无非是他高高在上,而我勉勉强强赐个进士出身,或者同进士出身,在某个地方默默无闻地变成“柳夫人”。
保和殿外,我考卷才写了一半,差点哭了出来。
他有病吧?
他怎么就喜欢我了呢?
殿试的氛围不似会试那般严苛,甚至有人备好糕点边吃边作答,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出来着实不是光彩的事情。我强忍着悲痛,尽力将视线放到考卷之上,眼前却模糊了。我匆忙擦掉泪,心想千万不能把考卷沾湿,可越这么想,眼泪就越来越多,多到我几乎想扇自己一巴掌。
监考官看出了我的不对,身后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为他们会给我递来手绢,抑或送些什么安神药草,可耳旁的声响愈演愈烈,居然凝成了一个字:“杀——!”
然后......
考官乱了。
考生乱了。
整个会场都乱了。
皇帝尚未抵达保和殿。杀声虽冲着保和殿而来,到底是在保和殿外的宫墙处炸开。余光里所有考生都慌忙收起考卷,更有甚者躲到了桌子底下,我不知怎么反而冷静了,提笔答题岿然不动,居然还止住了泪。
我遇上了政变。
万马齐喑之中,我竟然冷静了下来。
人在极度悲伤和压力之下,果真可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手中的笔从未如此畅快过,耳旁听着声音,脑中幻想着那群反贼一路厮杀至保和殿,被我风雨不动的模样震怒,一剑捅穿我的胸腹——这样我也不必再做什么柳夫人,不必再为了男人和世俗曲意逢迎。
我的幻想实现了一半。
反贼动作很快,血腥气迅速漫入了保和殿,殿中官员还没来得及吩咐我们撤离,就被从天而降的叛军控制。所有人都匍匐于地,用生疏而颤抖的声音忙唤“殿下饶命”。
就在我挥毫千里时,竹笔被人一掌打掉,下颌处蓦地一疼。
我被人箍住下颌被迫抬头,映入眼帘的不是嗜血凶徒,而是一张美到近乎妖冶的脸。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夙。
她指尖缠着血气,身上脸上亦沾染了血,却并未折损她气度分毫。今日她摆明了是来夺位的,居然还梳了堪称繁复的发髻,簪了金步摇。
那张脸上带着微愠,眼尾胭脂红得张扬而热烈,步摇亦在她发上窸窣乱响,很美。
我愣愣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
我居然笑了。
说起来,我那时可能是在害怕。
她大抵也没料到我会对她笑出来,柳眉一挑,搭在我颊侧的指尖倏尔一转,替我抹掉了脸上泪痕。
“起来。”
我收敛起所有神色,缓缓起身,转眸一扫。
咦。
她好像还没我高啊......
然而我万万不敢再笑一下。
她有要事在身,平复了保和殿秩序后,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嘱咐殿试照常,便扬长而去。
等那群吏部官员改口忙唤“恭送陛下”时,我才后知后觉跪在地上,目送她盛装离开。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大邺的第一位女性君主,贞明女帝,姜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