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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朗月疏星 ...

  •   一团浓黑的墨汁滴落在信纸上。
      霜盏回过神,只得将狼毫搁下,将沾染了墨迹的信纸凑近火折子点燃,放进了一旁空置的灯碗里。
      火舌将薄薄的信纸舔舐殆尽,余下一小团灰烬安静地堆叠在灯碗中央。
      她有些懊恼地揉了揉眉心,又取过了一张新纸,却只是看着空白的信纸出神。
      昨夜入夜方归,回报之事可暂时拖延,但到了今日必然拖不过去。
      她既然随行同往,自然不能隐瞒审讯之事。只是不知道她如实回报,是否会引发轩然大波。
      她自然不认为此事不妥,可他此番行事奇诡,难保旁人不会另有见解。只看何先生的反应,就大抵能猜到一二。
      若是阁中答复,此行需多留心此人行事倒不足为虑,只要他不再做些惊世骇俗之事,想来也不会再引人注目。
      一个普通的明教弟子,纵然有再多的心思手段,没有适当的时机,也翻不出风浪来,自然无需如此谨慎小心。
      或许是她过虑了。
      写下了他的具体行事后,她停笔思索了一阵,又添上一句,此法可归于阁中审讯,或有奇效。
      至于秦先生接了信后会作何想,她就不作揣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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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空如洗,暖风徐徐。
      霜盏独自一人穿过街巷来到约定地点,却在院门前驻了足。她仰头看着院中伸出花枝,微微凝眉,如此的张扬的布置,可不像是阁中惯常的作风。她思索片刻,抬手在紧闭的木门上轻扣两声,略停了停,又扣了三声。
      她听见里面房门吱呀一响,院中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又在院门边停下了。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院内竟是悄无声息。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霜盏心下疑惑更重,便先背出了暗号的前一句。
      “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院中人顿了顿方才接道,低沉的声线里透出一点迟疑。
      院门慢悠悠地开了半扇,院中人却未现身。
      若是信使被人替换,不当知道暗语才是,可眼下情形确实有些古怪。
      霜盏依照声音估量着那人所处的位置,将手搭在链刃上进入院落。
      “阁下既是洛阳信使,何故藏身不见?”
      “霜盏姐姐!”
      院门后的年轻人蓦然目光发亮,其中惊愕与欣喜不似作伪。
      相比起年轻人的欢喜,霜盏显得冷漠了许多,她安静地打量着眼前剑眉星目的年轻人,依旧将手搭在链刃上。
      年轻人见她神色警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讪讪一笑,“你大概是不记得我了,我叫疏星。”
      不待霜盏忆起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的由来,他已经微笑着解释道,“我原先的队长是泠语。”
      当年泠语身故的消息传回时,她恰在阁中。秦歌既然遣人告知于她,她自然会去见故友最后一面,也见到了当时按例要被带入机枢府问话的小队的其他人。她到时,泠语已被先一步送往墓林。她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站在一起神色中隐隐透着不安的小家伙们便要离开,却不期然撞上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少年腰背笔挺,一双眼睛却微微泛红,他倔强的神情中带了一点好奇,只是当时她无心过问,径直去了墓林。待她回来时,已处置完一应事务的秦歌向她提及,泠语将自己的腰牌交托给了一个名叫疏星的孩子。那时她忽然想,会不会就是那个与她目光相对的孩子,可她却也不会去求证如此无妄之事,自是作罢了。
      记忆中一面之缘的少年的模糊印象与眼前的年轻人渐渐重合,如今他看着是沉稳持重了许多,但眉眼间的稚气仍未脱尽,这副模样,倒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意思。
      能在洛阳见到当年泠语带过的孩子,世事还真是奇妙。
      只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洛阳信使何在?”
      “是我。”
      “怎会是你?”
      “此事说来话长,姐姐若有意相谈,不妨留下替我浇浇花吧。”
      他接过火漆封好的信,又含着笑意伸手指了指院中满满的一缸清水。
      “我侍弄了有一段时间呢,大概这两日就能开。今日就请姐姐代劳了。”
      不擅此道的霜盏对着满院的花思忖半晌,还是决定按照之前听闻过的只言片语将所有的花都浇透,如此总归不会出错。
      晚风吹拂,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霜盏一扬手将水瓢抛回了水缸里,溅起的水花落下时,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向着院中来。
      “糟了!怪我没说清楚。”疏星推开半掩的院门,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忙不迭地抱起了一盆花,换到了向阳面的木架上,“有些花是不能一次就把水浇透,根会烂的。”他一面小跑过去搬花,一面似是自语地宽慰道,“不过今夜的星子这么亮,想来明天也是个晴天,只要晒上半日,大抵就会好了,我也是爱瞎操心。”
      “抱歉。”霜盏神色有些尴尬,“还有哪些是浇水过多的,我和你一起搬。”
      “不是所有的。我一个人搬就好了,很快的。”疏星又搬起了另一盆,解释道,“何况盆的朝向也有些讲究,姐姐不谙此道,我原就不该偷懒的。”
      “那便希望明日是个晴天吧。”霜盏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轻声道。
      “嗯。”
      晚来风急,疏星进屋时反手将门合上,又将朝向另一面的窗留了半扇,以作通风。
      “为何没有继续留在吴钩台?”
      “说来惭愧,在先前的一次任务里,出现了些失误,我们被发现了,虽然最后有惊无险成功逃脱,但我当胸中了一掌,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大夫都说是伤及了内腑,即使是痊愈了,可能也会留下些隐患。”疏星云淡风轻地笑笑,“后来我发觉大夫说的也并非危言耸听,我的体力确实不如受伤前了。”
      “他们,因此要你离开吴钩台?”霜盏微微抿唇。
      “不,是我自己提的。”疏星摇了摇头,赧然一笑,“虽说紧接着的一个任务并无差错,但那一次我与他们同行,以往不过尔尔的一段路,竟会让我觉得气息难平。那时若有追兵在后,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终究不想,因我之故而连累队友。”
      “离开吴钩台的人,多数都留在了远门沟。”霜盏沉吟片刻,“依如今洛阳情形,你既然是因身体抱恙而自请离开,他们为何要你来洛阳?”
      “是我要来洛阳。”他挠了挠头发,忽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是觉得我年纪还小,不想就这般在远门沟度过余下的几十年。太早了,我不想永远都只能够看着太白山的一方天地,将来我定会后悔的。我可听说一些前辈也自愿去往各地 ,我自然不甘后人。与其垂垂老去之际抱憾自己无所作为,不如现在就去做些能做的事。作为信使,即使是信件紧急,也终不会如在吴钩台时那般迫在眉睫,也不总是时时刻刻要遭遇生死危机。我能跑能跳的,信使的事,于我而言,还算是能应付。”
      “我来的时候,和此地的其他弟子都切磋了一番,他们呀,没一个人打得过我。”他说着不免有些得意,尾音微翘,眼角眉梢皆是飞扬意气,“管事便定下了,由我来当接信人,若有什么变故,也能暂且压下。更何况,我出身吴钩台,若当真遇到棘手的事,需要机变,我经历的也比他们多些。”
      “是我狭隘了。”霜盏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话语已有些滞涩,“好孩子,这么说来,倒显得是我看轻了你。”
      “你是泠语姐姐原先的队友,因此你也会同她以前一样,总是把我当成孩子,想要回护我。这份心意我自当珍重。”疏星闻言莞尔,“泠语姐姐不在以后,我想了很多事,想着以后我会不会像她带我一样,去带更年幼的同门,不过我还没能到去带新人的年纪,就发生了这件意外,便去做其他事了。”
      “你先前为何在门边犹豫不决?”
      “我早就收到消息,说是阁中遣了人来洛阳,进入屠狼会。按例来人该每月递信回阁,可我等了三个月,却从未见过来洛阳的神秘人。”疏星声色皆肃,“我不得不想,是那人出了意外无法前来,或是被人调了包。这一两日,我几乎就要肯定来人被调了包,正想着试探之法。可你却先说出了暗号,如此笃定的架势,倒让我拿不准了。”
      “原来如此。”霜盏啼笑皆非,还是颔首赞许道,“谨慎些总归是好事。”
      “不过是你的话,我倒不觉得奇怪了。”疏星哑然一笑,“毕竟……”
      “你又听了什么传言?”霜盏挑眉。
      “不是坏话。”疏星忙不迭地否认,“阁中不带新人的人并不多见,你是其一。洛阳屠狼会这里只是江湖人的聚集,本来也不该是你来的,最终来的却是你。我确实觉得有些奇怪。”他说着又瞥了她一眼,迟疑不决道,“再者,依你的行事,大概也不会那么在意阁中定死的规矩。”
      “谁告诉你,我不在意阁中规矩的?”
      “不是不在意,而是,随心。”疏星笑了笑,“我在洛阳这段时日,能看出来,屠狼会的人行事,比起先前要稳重不少,大概近来是不会再惹出麻烦的。”
      “你来洛阳有多久了?”
      “洛阳初次陷落的时候,我就来了。那时我想,我的武功尚可,就算不再能够适应在吴钩台时的长途奔袭,在这个地方,教训些作恶的普通人,是足够了。洛阳收复时,我是想离开的,因为一些文书没整理完就耽搁了,倒不曾想,洛阳又落在他们手里。”疏星垂眸叹息,搭在桌边的手缓缓收紧成拳,“我便想,不走了,我要在这里等,等到洛阳被收复的那一天。我想,我不会等太久的。”
      “嗯。我也相信,不会太久的。”
      “待洛阳回到官军手里,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你想去哪?”
      “去另一个未被官军收回的地方。”疏星微微笑着,眼里满是细碎柔和的光,“等到河山尽复那一日,我就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去当信使,轮到我休沐时,就可以去附近转转,说不定还可以告假。前些年,因任务的缘故也算是行经大江南北,却总是没有时间能够一览山水,我觉得有些遗憾。”
      “日后会实现的。”
      “你可会觉得我胸无大志?如今纷扰依旧,我就想着要游山玩水了。”他有些懊恼地敲了敲额头,“我小时候就可喜欢在外头野了。那时候没有武功,单是爬树都要爬上半天的,现下若是得空,可就轻松多了。”
      “别妄自菲薄。”霜盏心下微微酸涩,又被他这番话逗笑,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疏星怔怔地盯着她的手,又抬起眼睛看向她。
      “你。”霜盏看着他泛着薄红的眼尾,立时收回了手,“抱歉。”
      “是我该说抱歉。”疏星弯了弯唇,笑意有些勉强,“泠语姐姐曾和我们说过,她有个与她极不相像的师妹。可我方才却觉得,你很像她。”
      “每次她安慰我们,就会这样,拍拍我们的肩膀或者点点额头,告诉我们没有关系,练武是循序渐进的事情。”他闭了闭眼,语声渐低,“就连那一次,也是这样。”
      “当年……泠语将腰牌交给了你。”
      “嗯,她伤得极重,却硬是要将腰牌塞给我。我知道 ,她是觉得她等不到回阁的时候了。”疏星盯着桌上颤动的烛火,神思飘回了当年的萧瑟长风之中,“她伤及内腑,却没有时间休养,一路奔至太白山下,方才敢松懈下来。挨到那时候,她连山道都已经走不稳了,遑论鸟不归。所以,我背着她。曾经熟悉的山道,曾经我视若儿戏的鸟不归试练,都在那时候变成催魂夺命的关卡。我恨不得自己再快一些,恨不得能够一步飞越而过,我感觉得到她的气息越发微弱,已是强弩之末……我怕,我怕自己来不及,却又不敢走错一步,简直要急火攻心。可在这时,她好像忽然恢复了些力气,似乎想像以往一样拍一拍我的肩膀,却因为趴伏在我背上而无法动作,最后仅是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想和她说话,想说再坚持一会,只是我还没有开口,就听见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疏星轻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可她何时愧对过我们?她说得那么轻,大概只有我听见了,只有我,只有,我。”
      “我还是没能来得及,不等我穿过鸟不归,她……”他没能说下去,语声哽咽嘶哑,“她将腰牌交给了我,我畏惧了一路。即使命若悬丝,她依旧在我们身边,我又逐渐安下心,都已经到了太白山,又怎么可能会……我自然可以把腰牌完璧归赵,之后她好好休养,就可以恢复如常。只要她一息尚存,我愿意竭尽所能。”他以掌心抵着额头,低声道,“即使要一命换一命,我也,我也甘心……”
      “她不会愿意的。”霜盏见他闻言抬头,坦然地望着他的眼睛,“你明白的。”
      “是,我明白。”疏星默然半晌,似乎想要笑一笑,然而他唇线紧绷,不成笑影,最终只是轻嗤了一声,没头没脑道,“所以,才会是我。如果在更早的时候,也还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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