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收容异常物》何时赴百川

163、番外十九 猫与审判日（十二）

　　【你对所有人温柔到懦弱，却怎能唯独对我如此残忍……】“以撒”哀伤地看着他，手指颤栗着，试图触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我就是你啊……】

　　以利亚后退了一步。

　　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对方好像一台坏掉的、疯狂调频中的收音机，无论怎样调试信号，接受到的唯有无法组织成言语的单调音节和刺耳的电流嗡鸣。

　　【……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在可怜我么？】对方盯着他，五官慢慢不受控制地扭曲了起来。他现在看起来仿佛一只自最深的梦魇中爬出的恶魔，傲慢，愤怒，仇恨……源自人性丑恶面的情绪令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显得格外狰狞。

　　【可怜虫，你保护的存在是以你的血肉与痛苦为食的卑鄙蠹虫，你珍视的情感以谎言和利用为骨架，而你却愚蠢地深陷那虚假的信赖与温柔中不可自拔——最可笑的是，你一生为之而活的信仰不过是一群居心叵测的异种在纸面上规划得来的表格与数据！】

　　“以撒”放肆地高声嘲笑着，那些声响在他的胸膛里回荡，连带着另一人的灵魂一同隆隆共振。

　　【自我牺牲带来的满足感就足以令你这胆小鬼感到欣喜么？你真得不曾问过自己，不曾怀疑过自己，为什么要傻到为那些东西心甘情愿地折磨自我？】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变成呜呜的、哀伤而动人的震颤，仿佛一只诱惑人心的魔鬼：【可怜的孩子，你已经彻底被敌人驯服了，你甚至在抗拒试图拯救你的我——】

　　以利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些足以撼动灵魂的语言对他来说似乎毫无作用——或者说，他早已如此质问过自己千百次。

　　【……啊，我明白了。】“以撒”忽得顿住了，那种疯癫而狂乱的神情甚至还凝固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珠却是定定地盯着另一人，嘴角慢慢扯开一个诡异的微笑：【原来你自以为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东西，是不是？】

　　以利亚慢慢皱眉，他一点也不想从对方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总有种重要的存在被某种阴暗恶心的东西觊觎的不爽。

　　【杀了我吧。】

　　对方却是毫无征兆地上前一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握住了以利亚的手，诚挚而真切地恳求道。

　　【我明白我现在说服不了你，就像你不能改变我——所以，杀了我吧。】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逼迫以利亚将手掐在他的脖子上。

　　另一人明显被他吓到了，下意识挣了一下。

　　【——你不愿意？刚才不是还很凶地冲我挥拳么？】“以撒”见状用一种气声嘲笑他：【你究竟是害怕杀了我就是杀了你自己，被邪神赢得赌局……还是害怕杀了我就意味着，你其实已经认同了我？】

　　以利亚注视着“以撒”，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面镜子，镜中恶鬼正引诱他跌入浑噩激荡的深沉潮水。但是年轻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冷静，他甚至都有些惊愕于自己的冷静，好像有神袛在他的额头吻过，让他的灵魂保持凛冽澄澈。

　　但这种冷静也许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癫狂。

　　【啊，你在施力了……】“以撒”轻轻地、满足地笑了起来，脸色开始不合常理变得青白，他看起来像个死人：【没错，杀了我吧，就像个懦夫一样，杀了我，抗拒我，捂起耳朵闭上眼睛不去想我的话……】

　　【但你终将走向我，孩子。】他的声音震颤起来，带着千百种语言、千百种声调的共鸣。那张已经苍白如死者的面容忽得开始不断变幻，仿佛一团柔软的塑泥，有男有女 ，有青壮年也有老人孩子，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他们的眼睛皆闪烁着如狂信徒般诡异狂热的光——莫名的，以利亚明白，那些脸属于无数曾束缚邪神的“寄生体”，是那早于他牺牲的不幸者亦或是幸运者。

　　最终沦为死亡信徒的众多英灵齐声说道：【——就像人类终将走向死亡。】

　　以利亚猛地松开了手，对方柔软如面团般的手指已经无法阻止他——但是他听到了就像是肥皂泡破碎的轻响……然后那个疯狂而怪诞的人影就这样啪得一声在他的面前彻底破碎了。

　　周围的空间以他的脚尖为奇点坍塌，他的身体好像一台大功率的抽水机，不远处谢诺夫教授的尸体，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显示屏，天花板上层层叠叠的摄像头，皆化为抽象的线条与色彩朝他涌来，钻进他的毛孔，化为他的呼吸，与他的肺叶和心脏一同收缩跳动。

　　也许是漫长的千亿年，也许仅仅只是短暂的一息，然后便是远古的沉寂褪却后的骤然爆发——森白的流体之上闪烁着金色的虹光，从唯一的人形脚下呼啸而来，如撕裂群星的海啸，甚至远超世间任何可能存在的海啸，席卷了一切。

　　以利亚第一次在重塑梦境时保持清醒，他不清楚这种变化是好是坏。无数人的影子从他脚下溜走，那是他又不是他，他开始变得柔软融化，变得汁水充沛，就像阳光下融化的雪人。

　　风陡然大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正悬停在半空中，大雪像诗篇烧灼殆尽后的细腻灰烬，纷纷扬扬。三对雪白的羽翼自他的颈后展开，羽毛状的赘生物圣洁美丽，轻轻颤动着，温柔环绕拥抱着头颅。流淌的白袍加身，他或者祂的脚下是苍白陷落的城市，无数流体如细密的蛛丝自袍角延伸而去，深深扎入那森白的无尽深海。

　　人类的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个概念。

　　——神袛降临。

　　以利亚感觉自己好像正悬浮在这具躯壳的上方观看一部全视角默片，周围的一切都隔了一层透明的厚屏障，但他又莫名感觉自己可以控制这具类人形躯体，乃至身下那片无尽的、唯有亡者存在的国度——至少在祂的感知下，这个世界的人类已然灭绝。

　　但是这个世界还存有最后的残留物……还有什么呢？人类的思考方式实在太过粗陋而狭隘了，无尽的信息流冲刷着他的大脑，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试图理解巨鲸的单细胞生物，唯一能做的只有竭力躲避，不去触碰。

　　他的老师的“六眼”也是如此么？他在那剧烈宏大的痛苦中茫然地想——但是下一秒，刚刚浮现在脑海里的人影便闪现在他的眼前，白发被空中猎猎的风吹得散乱狂舞，唯有一双天空般的眼睛透彻深远如初。

　　以利亚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冲对方伸出手臂——但是接下来耀眼而可怕的光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胸口，黯淡下来的视野中只能看到神子下颌冰冷漠然的线条，对方好像平静地说了句什么。

　　一千零一十二次，他说。

　　以利亚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是头颅，依旧是冷酷的单方面屠戮，一千零一十三次，那个人说，以利亚突然明白他在干什么了。

　　他再次睁开眼睛，结果只听见了又一次机械的报数便在熟悉的剧痛中失去视野。

　　对方在记录杀死祂的次数。

　　不能这样下去，以利亚在极为短暂的清醒中勉强逼迫自己思考，至少要想办法与对方进行交流，否则这样持续下去，他终将会见证那梦境中预见的可怕结局。

　　他没有时间去责备自己的无能，只是尝试着将意识沉了下去，竭力试图操控那具躯体。这很危险，也很困难，他的意识就像一艘在铺天盖地的黑暗海浪中航行的、顽童折成的粗陋纸船，好在他有时间，以及不断尝试的勇气与耐心。

　　“……老……师。”

　　另一人似乎极为疲惫了，攻击慢慢出现了些微的停顿。就在对方的拳离他的脖颈仅有半寸时，他终于成功操控这具躯壳的喉咙，模拟出那个颤抖的单词。

　　那蕴含着极恐怖压迫感的一击陡然停住了。

　　“……是你。”

　　神子定定地盯着他，慢慢扯出了一个带着扭曲意味的笑：“你好，不辞而别的小疯子。”

　　然后那个人再一次毫不迟疑地杀死了他，以利亚听见对方轻柔地嗤笑着。

　　“——或者说，又一个幻觉？”

　　对方以为这是来自恶神的污染。

　　以利亚再次尝试着艰难开口，他感到悲伤，焦灼，痛苦，迟疑……但是这一次似乎容易了些许，那包裹着他的厚屏障在他不间断的尝试下仿佛终于松动了许多。

　　“……梦，境。”

　　是的，这是梦境，自从被他的老师唤醒，他一直在提醒着自己这是梦境。不断迷失自我的旅人如此安慰着自己，无论他所遇见的东西多么令人绝望痛苦，都不过是祂的一场梦。

　　那个单词仿佛解开了尘封已久的枷锁，羽翼开始扑簌簌地融化了，逐渐露出了人类的脸庞。

　　“醒、来。”

　　所以以利亚，不要害怕，不要丧失抗争的决心，世间最伟大的莫过于人类对其自身绝不动摇的忠诚与勇气。

　　另一人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眼前毁灭世界的怪物睁开了那双似曾相识的、温柔、哀伤而坚定的、属于人类的琥珀色眼睛。

　　年轻人开始迅速下坠，如坠入深海的星星。

　　他望着那颠倒的天穹，望着那些飘着雪的厚重云层，下方是无尽的森白深海，一束光穿透了雪幕，威严地注视着他。

　　而他的灵魂如巨锚，朝着深海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