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收容异常物》何时赴百川

155、番外十九 猫与审判日（四）

　　五条悟松了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垂眼注视着重新在他腿边蜷缩成一团的年轻人。假如以利亚现在神志尚且清醒，他一定会被那双阴影里的眼睛吓到。

　　但年轻人只是侧躺在呕吐物旁，安安静静地发着抖。他在急促地喘气，被冷汗浸湿的头发贴在脸上，眼珠涣散地注视着虚空的某点，像是被浸泡在水中的琥珀……对方看起来虚弱极了，如一只躺在雨水中濒死的鸟，大概是经受不了任何非字面意义上的“喂养”的。

　　而他是决定是否要捡起这只白鸟的人。

　　【冷……好冷……】

　　年轻人开始低低地呜咽了起来，牙关紧咬着打颤，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他将自己瑟缩得更紧，如冬日枯萎打卷儿的叶片，身上能够用来保暖的，除了单薄的睡衣之外只有那件先前胡乱套上的大衣，露出的指骨关节都泛着被冻透的青白。

　　“……脏兮兮的。”五条悟盯着脚下那团可怜兮兮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忽然语气淡淡地评价道。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俯身将人抱了起来——简直僵硬嶙峋得硌手，明明是个高挑瘦削的男人，抱起来却轻得惹人惊讶，令人联想起鸟类中空的骨骼。

　　这实在很容易激起旁人的怜爱……但也更容易招致扭曲庞杂的恶念。

　　终于接触到些许代表舒适与安全的温度，那孩子仿佛抓住最后一点支撑物的溺水者，用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领。脱衣服时对方好像恢复了些许神志，轻微地挣扎了下，但是那点抗拒很轻易就被压制了。

　　拧开黄铜质地的混水阀，很快，狭小的浴室里便弥漫起温暖的水雾。用热水与人的体温浇灌后，年轻人苍白的侧脸正精疲力竭地靠在他的肩上，眼睛无神地半睁着，不过看起来可比那副躺在地板上发抖的模样顺眼多了。

　　伸手摸了摸对方微微凹陷的小腹，五条悟语气平静地用俄语说：【宝贝儿，你该吃点东西。】

　　没有回答。

　　对方的嘴角安静地垂着。他的灵魂似乎已远离此处，同深海中的亡灵一起无意义的游荡。水雾弥漫，那双失去神志、悲悯得仿佛要落下泪来的眼睛令人联想起神——被人簇拥着钉上高架的神。

　　五条悟也不在意，将对方简单揉搓冲洗一遍后便用被子包裹着丢到了床上，自己坐在床边给人擦头发，动作粗鲁而熟练。那张承受了两个成年男性体重的铁架床顿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呻.吟声，最强嫌弃地啧了一声，有些怀疑等会儿直接在这张床上做的话，那些可怜的铁架子会不会直接塌掉。

　　这孩子就不能对自己好一些……

　　一只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怯生生的，仿佛这一简单的动作便耗尽了全部勇气。

　　神子垂下眼，冷淡地注视着那孩子在他面前露出了惊恐迷茫的神情，对方被他看得下意识松了手，往被子里缩了缩，浑然未觉自己这副模样好似犯了错后心虚的小孩子。

　　【晚上好。】白发男人的声音低缓，甚至称得上平和，但另一人愣是听出了某种山雨欲来的恐怖压迫感。

　　以利亚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有很多话想问，一时之间却都梗在喉咙里。对方没理年轻人的那些欲言又止，见人状态好些了便站了起来，转身进了厨房。

　　他本该趁着这个机会逃跑的……他都已经坐起来了，接下来只需要跳下床，撞开门，冲出去，对方背对着他，来不及阻止的——但是以利亚呆呆地看着厨房里亮起的那盏灯，那个背对着自己的、陌生而熟悉的身影，这具躯体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仿佛深深坠入沼泽，温柔而黑暗的水流吞没了他，而他是那只满心恐惧与欢喜的水鸟。

　　【吃了。】

　　年轻人还坐在床上发呆，一只盘子递到了他的鼻子前。

　　一块简单的三明治，由两片稍微煎过的面包、花生酱和速食火腿组成。以利亚诚惶诚恐地双手接了过去，捧着盘子傻兮兮地看着另一人。他费劲地试图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曾试图入室强.奸的不明生物站在他的床前，给他做了顿晚饭，手里还端着一杯热牛奶。

　　——对方甚至帮他把烧糊的小铜锅洗了。

　　【给你十分钟。】另一人语气淡淡：【十分钟后我会操.你。】

　　他是如此轻描淡写，好像刚才说的是十分钟后我们会有一场谈话。

　　【哦，包括这杯牛奶。】看着年轻人惊恐瞪大的眼睛，五条悟扯了扯嘴角，造就了一个毫无笑意的狰狞微笑：【还有九分钟，你最好快些吃，宝贝儿——等会儿你吃剩下多少，我就塞进去多少。】

　　【……】

　　以利亚承认，他被威胁到了。

　　他本以为自己不饿，恶心的什么也吃不下。但是食物入口后的温暖让他的胃突然开始抽搐了起来，近乎疯狂地渴求着热量，以至于将那块儿不大的三明治和牛奶一起风卷残云地囫囵吞下肚后，距离规定时间还绰绰有余。

　　【嘛，也不是不可以提前开始。】对方原本正坐在以利亚的椅子上，低头翻看着年轻人放在一旁的书，逼仄的空间令那俩条长腿简直无处安放。见自家小孩怯怯地瞅他，嘴边甚至还余留有一圈幼稚的白胡子，五条悟啪的一声合上书，站起身来开始脱外衣。

　　【等、等等！】以利亚被他吓到了，屁股下意识紧张地往后挪：【我们谈谈？】

　　【好哦，你还有三分钟。】

　　对方接过吃空的餐盘，粗暴地随手丢到地上。以利亚不由低头盯着那只当啷啷打转的粗瓷盘——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那只旋转的餐盘，不知何时会倒下，然后碎成无数片。

　　【……这样会招来老鼠。】以利亚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愣愣地提这么一句。那个人看起来要被他气笑了，漂亮精致如少年般的脸阴沉沉的，好似一只气急败坏的猫。

　　……对了，猫去哪里了？

　　【两分钟。】白发男人冷淡地宣布道。对方已经一只腿跪上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恰好卡在年轻人的两腿之间，膝盖抵着最脆弱的部分，令他不敢挣扎。

　　铁架床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以利亚再次想要后退——但是这次他退无可退了，背脊都抵在冰凉的墙上。

　　说些什么，快说些什么……

　　他呆呆地盯着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那双眼属于盛怒的宇宙，没有人能在亿万光辉的注视下保持镇定，莫大的敬畏与恐惧油然而生……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宁的坦然，仿佛敲下审判锤后的坦然。

　　年轻人不知道自己正蹙起眉弓，眼瞳湿润，嘴唇无助地抿着，哀哀的、祈求地望着另一人。

　　五条悟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这饱含情感的眼神蛊惑了，连满心的怒意都消了大半。他伸手，用拇指缓缓抚过年轻人的嘴唇，将嘴边那些牛奶印记擦去。对方本能将脸颊往他的手心里蹭了一下，这种下意识的讨好举动令最强的心情诡异得好了些许，以至于开口时语气都不再那么阴森寒凉。

　　【你想谈些什么？】

　　【……我很抱歉……但是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认识您？】年轻人有些哀伤地望着他，那些灵魂深处温柔、单纯且悲悯的东西让他将一只猫从大雪中带回了家，也让他为自己从未出现过的记忆感到抱歉。

　　以利亚看着那个人陷入沉默，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温柔抚摸着他的脸颊，指腹温暖，举止熟稔而亲昵，这令他越发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雪花落下的声音大了起来，以利亚有些痛苦地皱起眉来。

　　这个平静而普通的世界已经变得可怖而怪异，他努力回想着房东苏珊娜太太，学校里的同事与学生，上周六前来修被冻裂的水管的大胡子工人……但是那些人的面孔如融化的油画，开始模糊褪色。恍惚间，他正漂浮在身体上方注视着自己，仿佛看着一只被装在玻璃罐里的蝴蝶，不断四处碰撞着寻找出路。

　　【……你会知道的，孩子。】良久，对方才似是而非地低柔耳语着，凑过来在年轻人紧锁的眉头上亲了一下。

　　“我不能叫醒一个梦游的人。”他用以利亚听不懂的语言说。

　　以利亚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窗台上是沙沙作响的收音机，正在准时播报早间新闻。不知为何，信号依旧不太好，年轻人只能听见滋滋啦啦的杂音和些许只言片语。

　　……奇怪，为什么是依旧？

　　【滋滋……12月20日……早早早莫莫莫莫斯科……大雪雪雪雪雪……滋……滋……】

　　然后是一片死一般的静默，那台机器好像彻底报废了，连那些古怪呻.吟般的字句都全然消失不见，只残留了电流的沙沙声。以利亚偏过头去，透过没被拉紧的窗帘，窗外是飞舞的漫天大雪，看不清出路。

　　什么东西砰得一下跳到了他的枕头上，连铁架床都被砸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以利亚被吓了一跳，扭头望去，便看见了猫那张毛茸茸的、甜美的小脸儿，正热乎乎地凑过来闻他，猫毛糊了他一脸，痒得他打了个喷嚏，呸了几声，试图把飘进嘴里的毛吐出来。

　　不知为何，以利亚总觉得猫的表情有些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