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飞光》暮西倾

3、再也不会刺破你的手了

　　掌灯时分，马大官人终于回来了。
　　我正坐在灯下绣花，弟弟坐在一旁读书。
　　想必这幅景象，马大官人定会吃惊不小。
　　果然，他问道：“怎么？你们住在海边，不是靠打渔为生吗？”
　　我这才抬头看向他，答道：“大官人回来了。我们是靠打渔为生啊，您怎么这么问？”
　　“你在绣花，绣品是能卖钱的，你弟弟在读书，难道要考取功名不成？”他的随从替他拂了拂凳子，他这才坐下。
　　“大官人真是个聪明人。不错，我弟弟从小就喜欢读书，只因家中贫寒，无力维持，只读了三年便荒废了，如今家里卖绣品的钱再加上卖鱼的钱，除了日常开销，还能存一点点下来，我便让他重新开始读书。一个男儿，总不能一辈子做个渔夫吧，他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成家立业了，只是……只是……您看看我家便知道了。真真是家徒四壁啊，我这个做姐姐的，自觉心中有愧，要是哪一天能遇到贵人，助我弟弟飞黄腾达，叫我一辈子吃斋念佛，也心甘情愿。”我这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
　　弟弟连忙安慰我：“姐姐，莫哭。富贵由命，多说无益，更何况是在客人面前？我扶你进去休息吧。”
　　我站起身，施礼，走进了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板很薄，我又贴着门板而立，因此弟弟跟马大官人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姐姐方才失礼了，真是让大官人见笑了。”弟弟的声音。
　　“女人嘛，不都喜欢哭哭啼啼的，我们男人是做大事的，当然不会在意。”我很想快点结束这件事，这个人我再也不能多忍受一分。
　　马大官人继续说道：“你肯上进读书，是件好事。可是，你家这样的情况，怕是连赶考的路费都筹不出来吧？你又拿什么去搏功名呢？你姐姐虽是个弱质女流，但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需要贵人相助。”
　　“大官人想说什么？”弟弟问道。
　　“如果我说，我就是那个贵人呢？”
　　“大官人愿意资助我读书？”弟弟那种惊喜的语气把握得很好。
　　我没有听到马大官人说话，想来他是以点头做了回答。
　　“为什么？我……大官人您真是个大好人，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您。”
　　“小兄弟，我是看你一表人才，值得我资助。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想报答我，也不是不可以。”他的资助是需要条件的。
　　“请大官人明言。”
　　“前些日子，我无意中经过斜阳镇，无意中听到了一个传说。你知道是关于什么的传说吗？”他还在卖关子。
　　“不知道。”
　　“是关于鱼的。我听说，有这么一种鱼，每到月圆之时，在月光下，它的鱼鳞就会发出淡淡的蓝光，煞是好看。你听说过吗？”
　　“没……没有，世上还有这种鱼？”有一丝迟疑和紧张，弟弟的语气依旧控制得很好，看来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独当一面了。
　　“小兄弟，你真的不知道？我说过我会资助你读书，就一定会。这对你来说，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不会就这么白白让它溜走吧？我再问你一遍，你听说过吗？”
　　弟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大官人，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不能说。您不知道，我们这里是个小村子，只有五户人家，如果其他人知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姐弟俩恐怕会身遭不测啊。大官人不要逼我啊。”
　　“哦？是吗？”他不太相信，“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好吧，天色也不早了，我也该歇息了。你们这个地方风景不错，跟洛阳截然不同，我还要在这里多住几日，你多做些好吃的，别再做今晚那些不咸不淡的饭菜了，到时多赏给你些银子就是了。”听他的话语，不难想象出这位大官人是怎样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我静静坐在黑暗中，不一会儿，那些透过门缝流泻进来的光亮，相继熄灭了。又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我轻轻打开后窗，提起裙角，手撑在窗台上，翻了出去。
　　夜晚的凉风拂在面上，人也顿时清爽了不少。我沿着碎石铺成的小径走了大约十步，又回头看了看自家院子，直到确认没有人发现我，这才钻进东南面的树林，走过一片长及膝盖的草丛，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
　　很快，前面树丛里亮起了一点摇曳的光芒，飘忽而又坚定，就像正等在那里的那个人的眼睛。我站起来，稍稍整理了一下裙子，慢慢地踏着步子，走了过去。
　　“快些上来，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一道清亮的男声在我头上响起。
　　我抬头，昏昏黄黄的光影里，他端正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放在面前的案子上。沿着螺旋状的木梯，我走上了这座山林间独一无二精致无比的树上木屋。
　　在他面前，我总是很在意自己的仪表，于是，小心地跪坐在席子上，小心地把手平放在腿上。
　　“手。”他向我伸出右手。
　　我把两只手都放进他温暖的掌心。他在仔仔细细地检查我的手，我却微笑着看他认真的模样。这个年纪还没有我大的男子，这个总有些拘谨的男子，这个明明笑起来很好看却总也不笑的男子，不知到什么时候，他才肯正视自己的感情。
　　“很好，这次手没有受伤。看来你家窗台已经被你磨得光滑了，再也不会刺破你的手了。”他放开我的手，抬头望着我。
　　他的相貌很好，堂堂正正，按照相书上的话，该是不劳而获的命，可偏偏现在的他是劳而不获。不知道多少次出海，有时甚至冒着风暴，把生命赌在上面，却什么稀罕玩意儿都捕不到。
　　“是啊，这已经是我第一百零五次半夜里偷偷溜出来了，窗台能不变的光滑吗？”我只在第一次溜出来的时候，手被窗台刺破了，可他每次都会认真检查我的手，唯恐我再受一点伤。
　　“你知道我是多少次半夜来到这里吗？”我大概是知道的，因为有很多次，我明明已经溜出来了，却没有到树屋来，只是坐在暗处，看他点起的灯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做，但我就是这么做了，有时候，连灯光也看不到，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可我还是坐在那里，天快亮时，才返回家中。
　　但他这个问题，我不能这么回答。“多少次？我猜你一定不知道一个确切的数字。”
　　他一边的眉毛微微挑了挑，说道：“哦？是吗？那你愿意跟我打这个赌吗？”
　　“为什么要赌一个一定会输的赌呢？反正我也不知道多少次，你随便说一个数字就能糊弄我了。不赌。”我用力地摇头。
　　“你呀，不赌就不赌。白天送你的那条鱼，还好吗？”他问道。
　　“鱼很好，就是长得有点丑。”
　　“今天就打上来三条鱼，那条是最好看的了，你还想要什么样的？我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他还要在这里多住几日，看来是要等到十五了，如果他问你什么，你小心应对就是了。”
　　“我记得了。对了，傍晚的时候，我看见他往独孤遐的茅屋去了。”
　　我们这里再没有比独孤遐更能说会道的人了。“他跟独孤遐交谈过，我们还担心什么？如此良宵，就不要再谈这个人了。你说给我准备了好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明天你去弗如山后山看过便知。”
　　弗如山后山？我想我已经猜到了。“文若虚，你真是我的知己。”现在，我还只能说出这句话，只能说他是我的知己。
　　“原暮，你也是我的知己。”看来，目前为止，我们还都只能走到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原暮，是的，我叫原暮。伴随我很久很久的名字，可为什么我总会觉得这个名字陌生呢？
　　“明天你出海吗？”
　　“嗯。”他点了点头。
　　“带我去滥觞岛。”
　　“去那里干嘛？你不去弗如山了？”
　　“你带我去，我就告诉你。弗如山，当然要去了，既然你给我准备了好东西，那就不要等到明天再看，我们现在去看吧。”
　　“现在？你不怕惊动了她？再说，要想上弗如山就要走过山脚下那片树林，那是必经之路，还没有人晚上从那片树林走过的。”文若虚跟我弟弟一样，也怕她。
　　“我不怕她。没有人走过，我们才要去走啊。走吧。”说着，我已站了起来，把灯盏提在手中。
　　文若虚迟疑了一下，他一向谨慎，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是绝不会去做冒险的事的。我不喜欢他这一点，所以我要现在带他去走那片有些特殊的树林，有时候，人就应该冲动一点。
　　如果他能冲动一点，也许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依然不远不近地互相观望了。
　　“好吧。”他终于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