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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婴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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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也有花吗?”女孩问。
他低下头,微笑着回答:“有,是樱花……开放时如同漫天红云。”
“我也想看。”
“等您长大了,可以请求陛下允许您来我的家乡做客。”
女孩舒展了眉头,勾起他的手,“我们去看灯吧,婴。”
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她四岁到她十四岁,十年时光,付与异国。
那一年的使者中他是最小的一个。贫寒士族出身的少年怀着满心忐忑登上这一方土地,走过大片空阔的青石砖瓦地面,大明宫的恢弘使他由内到外受到震撼。不远处宫中女官们正与一个女孩嬉闹,她们站成一排,任女孩为她们戴上草编的头冠,女孩的笑容纯净,令他想起故乡。
“是公主……”内官说。原来她是皇帝的女儿。
她有母亲,但是不被教养。长到六岁,成为混世魔王,学习长安的贵族少女弄来男子胡服央女官带自己上街,被父亲捉回,又以撒娇的方式免遭惩处;从殿外经过,偶然听到他弹奏家乡的乐音,在好奇心和敬佩之情的驱使下,请求父亲允许自己向他学习音律……大唐有多少出色的乐师,没有一人能改变她的主意,正如没有一人能动摇君王对她的溺爱。
“我要给你取个新名字。”她打定主意,在纸上写下一个李字,“随我姓。”
李婴。
她叫他婴。中元节时扮作男子,拉他一起上街看灯,她买了个面具玩,一转身的功夫就融进了人海,一众侍从急得焦头烂额,从张灯时分一直找到灯市落幕,终于看见那身着青衣的小郎君戴着昆仑奴面具摇摇晃晃走来。长安城的仕女们三两相伴而行,说说笑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将女孩的身形衬得那样孤独。她走到他跟前,一把掀开昆仑奴,沮丧又暴躁地抱怨:“婴,你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来找我。我现在要回去了。”
一个女官来扶她,被她反手推开,踉跄几步跌坐到地上,皮肉擦破的地方流出殷红的血。也许是李氏皇族身体里游牧民族的血统作祟,她是如此野蛮、如此暴戾,而又如此美艳惊人。
她将自己的小马驹赶到破旧的马厩中,给它吃最粗劣的粮草、喝最浑浊的雨水。那是来自西域的宝马,被她折磨得骨瘦如柴,就要死去,他为它讨最后一点恩惠:“请您将它赐给我吧。”
“你同情它,”她挑起远山眉,“可它摔伤了我。”
六岁时她曾偷偷用自己的糕点饲喂殿前的鸟雀,短短数年时光,父母过度的宠爱就将她娇惯成了一个真正的暴君。他本该厌恶她,然而她会哭着来找他:“婴,你生气了。”眼泪流到衣襟上,晕成暗青色的一团。
那匹马最终被赏赐给了他,即便它最终的死亡,也只在寥寥数日之后。
她还央他在自己的眉心画一朵樱,“婉儿的梅花妆那样流行,我可不要这樱花也流行,要是有人敢画和我一样的妆,我就杀死她们。”
“您应该学习慈悲……”他的劝说是如此苍白无力,根本刺痛不了少女,她依旧撒娇一样攀上他的肩膀:“婴,我没有见过樱花,等我做了皇帝,我就去找你,你带我赏樱。”
“您是公主,不是太子啊。”
“阿武尚能为帝王,我是皇帝的女儿,怎么不可以?”
不,她不行。她没有杀伐决断所需的果敢,也没有深沉智慧的谋略,只是一个被权势和财富宠坏的女孩子,贪婪、庸俗、近乎愚蠢,除却美丽,一无是处。她母亲以帝王之路相许,为她勾勒一幅虚幻画卷,她们太狂热,看不见残酷的政治规律,看不见失败后的鲜血和死亡;他看见了,但他只是一个无名的遣唐使,终将回到那岛国,历史不会留下任何他的痕迹,他也无法改变任何结局。
百鸟裙在暴雨即将降临的傍晚被少女首次穿着于身。“婴,来看我的新裙子。”她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撒娇,“好看吗?”
真是好看,百种鸟羽兽毛被捻作丝线织成布帛,裁剪为衣,绣上百鸟和牡丹的华美图案,在残阳下美艳如天女羽衣。“婴,你来帮我画眉。”
远山眉,桃花眼,当中点一朵樱花,十年的时光里他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服侍这个贵族少女。故乡的使者来来去去,他在这里已经太久……他看着她长大,从幼童长至如今,她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光彩照人,内里充满贪欲和虚荣愚蠢的念头,想要颠覆、想要重新安排一切,如同的小姑娘渴望摆弄漂亮的玩偶。
可她依旧会睁着渴求赞美的双眼,撒娇地问:“婴,我好看吗?”
“好看。”他低声说。
他开始怀念故乡。父亲是个落魄的贵族,但终究也是名门之后的他从小就习惯于出入宫廷;庭中有树,是极美的樱,开放时如漫天红云。他已经看够了长安繁华的街市,听够了诗人们歌尽浮生的美丽诗文,他的爱情注定无果,他的梦支离破碎——是的,他爱她。现在他想回家了。
她大发雷霆,“谁准你回去的?我不许你回去!”
少女已经习惯了事事顺心如意,面对忠仆的突然道别显得手足无措。他低头看着她的裙摆,“如果您还想看樱花,我在京都等您。”
“不看!再也不看了!我还要砍光所有的樱树!”
她留给他的最后两样东西——一句怒言,一滴泪。
她的死讯抵达京都的那天夜里,庭中的樱花一夜开尽。
听说她是在梳妆台前被杀死的。她和母亲一起用一块饼毒死了父亲,帝王之梦还未开始,皇城兵变,士兵闯进她的寝殿,痛斥她的罪行,她却娇媚地嗔怪:“让我把眉毛画好。”身上还穿着百鸟裙。
她的头颅被砍下,新的皇帝以庶民之礼草草埋葬她,众人称她为恶女。
时光依旧飞速地流逝,长安城已经没有记得他的人了,另一个盛世帝国的崛起使人很快忘记从前的奢华靡丽和荒唐的鲜血。她的泪好像还是热的,许多问题永远也得不到解答。
一年又一年,他一次又一次醉倒在樱花织就的梦里。
樱花每开一次,他就醉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