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承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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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露”是祭洐亲盯翰林院替祭洄千挑万选出的封号。
传闻伏羲感凤栖梧桐隧剖木为琴，流传于今、形制不一的七弦瑶琴概莫能外由额和面缀成，中以承露连结。额面用料，讲究“举则轻，击则松，斤则脆，挽则滑”[1]，多为梧桐杉松；承露则不然，只是一块三指并方的条木，但因上凿七窍，拴结琴弦，宛川溪之源头；下藏轸池，松紧音色，实江河之发韧，不管是拨弄弹奏或是调节弦丝，整张琴大半拉力均由承露承担，故选用纹理密致的红木檀木，竞是和隋之珍。
祭姓子可为龙池、能胜凤沼[2]，但举要删芜，真被圣人放在心上、独步一时的，惟祭洄罢尔。
祭洄并未即刻受封。
原来，自祭洐雷厉风行地族诛了一批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后，整个南照朝廷陷入了令祭洐颇为满意的万马齐喑的状态，完全成为了他的一言堂。
不过，他们虽说服不了圣人改变主意，但这群人精合起伙来，糊弄一个粗人难道不是游刃有余么？
如丧考妣的臣子们纷纷重新振作，期期艾艾的早朝哑了没几日竟重恢复了平素群情激奋至面色酡红的常态，前有钦天监正上书曰：“占得坎卦之上六，系用徽纆，置于丛棘，三岁不得，大凶之像也[3]。”后有翰林院并宗人府联奏：“为避凶险，宜待三年；改宗之事，请以服除。”
这书读得少了，祭洐不仅时常看不懂奏折，现在，竟连钦天监正口中劳什子的“坎卦”、“丛棘”都听得一头雾水——坎卦？他曾戍边时，倒还知道云海关有一句关于他的俚语：“祭非彼祭，砍瓜切菜”，是谑他不谋兵法，一味靠蛮力凯旋。
想来“坎卦”与“砍瓜”天壤之别，又听得监正提起“大凶”，这才恍然，原又是一个变着法子碍他事的老头子。
这一次，祭洐犹豫了。他笃信鬼神，加之先前无论镇守云海关还是加封皇太子，都顺遂得不可思议，让他不得不更坚信自己确有神助，乃天命所归。
既是天命，顺之。
再者，除去他弄死的几个兄弟外，其余的尽数打发到皇陵守孝去了，当日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尔既为朕之昆玉幼兄，自当为朕分忧解难，且本朝以忠孝彪炳，朕不得躬身为父皇守灵，请你等代之，哭坟三年，岂不两全？”
祭洄若造皇子册，同为幼兄，正所谓“君无戏言”。可祭洐哪里舍得他跑到鸟不拉屎的地界受罪？左不过等三年罢，难道祭洄没了皇子名头，就不是他弟弟了？
如此自宽下，改宗之事终于不了了之。
身处闹剧中央的祭洄反倒最自在。叫他心里想，封侯还是封王，那有什么差别？只要祭洐还宠爱他，他就是一介布衣，王爷们路上见了他，保管都得夹紧了尾巴绕道走，他要是哪一日不得宠了，绕是清河城郊守门的兵吏都敢啐他几口。
不待祭洐传召，祭洄自个儿大大咧咧地入了宫，腰间佩了把青铜钝剑，就是装饰着玩儿的，真拿它去杀人，能不能戳破几层衣服还另说。侍卫们半睁只眼，没有没收。
祭洐正歪在水榭听琴，泠泠金石激漾，在水声的衬托下更显空灵回环。见祭洄来，便直起身子，勾了勾手，叫他脱了鞋同坐到榻上。
祭洄不行礼、也不谢恩，倒先解了剑重重拍在桌上，才盘腿上榻，道：“皇兄可曾觉得我今儿少了些什么？”
祭洐心领神会，忙忙看向长剑。剑首呈饼状，雕刻着祥瑞云纹，背面的象鼻穿孔和沟槽与剑柄连接。剑璏浮雕夔龙，竟用一整块绿松石打磨而成，质地细腻、色泽莹润，正面则坠有赤色琉璃。剑珌下端略宽，中间突起，两侧渐薄，通体雕饰亦为祥云[4]。
唯一缺了剑格。
祭洐大笑，伸出手去拧他腮帮子，直掐出两道惹人遐想的红印，骂曰：“你这催债鬼，原是来兴师问罪的。”
祭洄吃痛地拍掉祭洐的手，微低着头，几缕黑鸦鸦的头发垂在脸上，看不清模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祭洐亲自将桌案上盛着藕粉山药糕的玫瑰琉璃盘端到面前，连哄带骗地逗他，说不出的温柔小意。好不容易祭洄的脸色有所和缓，这才拉过他的手，将一块点心放到了手心：“阿洄，朕待你如何，你还不清楚么？”
祭洄偏不吃他的东西，冷冷把头偏开，挥挥手将山药糕扔进了水里，哗啦一声，池中饿了许久的锦鲤都朝那方向涌去。
祭洐被驳面子，怒火中烧，可水榭里除去祭洄并无他人陪侍，故也冷了声调，扬声叫身边的大太监秦公公滚进来。
谁也不知道秦公公究竟年岁几何，只道他打小跟着穆帝，又被穆帝赐给先皇，先皇去了，他自又转而跟了祭洐，放眼看去，半枯橘皮般的脸的沟回纵横，简直老得黄土已经埋到了喉咙尖，颤颤巍巍伛偻着立在水榭外，老树似的双手藏在袖子里，头一点一点正打瞌睡。
忽然被主子传唤，秦公公吓得一激灵，老人缺觉，好不易酝酿出的睡意顿时全飞得干净，他一刻不敢耽搁，打了帘子进去，谄笑道：“老奴在，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祭洐说：“阿洄不耐烦山药糕，都差人换掉，把那青果，蜜渍和盐渍的，还有新鲜的都抓上些来。”
平素里祭洄最爱吃的便是山药糕，哪有不耐烦的道理？秦公公只听这话，再瞧瞧两人之间凝滞的氛围，猜到陛下是想向淳于二公子服软呢。
因笑道：“是了，倒是老奴的不是，二公子家来已用过饭，现下哪里吃的进糕点，要不说陛下圣明呢？青果久嚼甚是甘美，可开胃生津、化痰涤浊、除烦止渴，当下拿来甜嘴，很是合适。”
祭洄知道这是秦公公卖他人情，给他个台阶下，放软了语气谢过圣上，又道：“若是好吃，我少不得全带回去，叫皇兄你那一班的神仙妃子干瞪眼。”
祭洐高兴起来，满口答应：“你若真喜欢，连朕的都让你拿去。”
等秦公公忙不迭前去催果子，祭洐又回榻上，祭洄听了会琴就腻了，趴到栏枧跟前把大半盘山药糕碾碎了当成鱼食往湖里丢。祭洐拄着头看他，倒得了趣，心里仅剩的一点怨怒渐渐淡成青烟，早不知飘去了哪里。
“你素来不在乎身外之物，朕是最懂得的，定是谁在你耳旁进了妖言罢。”
祭洄摇了摇头，闷道：“皇兄刚才难不成没听到么，连秦公公都称我是二公子。这些年来，除去年关递到清河的请安折子里问我两句外，我亲爹亲哥哪里管过我半分？我算哪门子的二公子？”
一连两个反问，让祭洐放下了心，想到自他还是皇子时，祭洄就放着祭淅那般芳灵蕙性的亲兄弟不要，只和他亲近，蓦地生出自个儿当真比祭淅强百倍的恍惚，言语间颇为得意：“这却容易，王爷做不得，难道侯爷还做不得么？只待朕为你寻一处好院落，再下旨封爵，凑一个好事成双。”
祭洄达成所望，笑道：“多谢皇兄。”
两人吃过果子，有司礼监的太监来报，说是工部尚书随同几个员外郎现下已到了御书房，都在殿在候着。
听了两个时辰的琴，祭洄脑子里浑浑噩噩，本就不欲多待，但讨到一个爵位就立刻告退，为免过河拆桥地太明显，这才一直忍到现在，当下有了现成的借口，他立马乖觉地请辞，活像身后有一群人凶神恶煞地拿着火把烧他屁股似的。
秦公公传了步撵，仪仗还在半路，祭洐不急着走，目送着祭洄彻底消失在视野，终于拉下了脸，将剩下的糕点蜜饯全都倒进了湖里，对战战兢兢的秦公公说：“回头找几个人，把湖里的鱼都捞干净，换上新的。”秦公公连连称是，暂且不提。
且说承露侯的位置，沾满了长平公主府上下百余口人的血，戾气极重。
祭洄其实并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喜欢那院子，反而嫌腥气重，叫人先把院落里的各色名贵香草花卉都拔干净，留待开春从御花中讨几棵香橼洗洗味道。
这一待就待了两年，头一年因移植的香橼坏了根茎，不出十天就死了，第二年祭洐赐下几株西府海棠，树姿直立、色若胭脂，而且枝梗略竖处结着三两碧绿小果，送花的太监道这花儿乃时新栽培的品貌，又名八棱海棠，是与山荆子木连理得来的。
院子里只种海棠未免单调，所幸又寻来几块山石，石旁再种些芭蕉。祭洄亲自去看过几次，指挥着工匠引了一条石子路，路旁种下紫蓝色的重瓣木槿。御花房总管上赶着巴结他，还送了几棵柘树。
祭洄道：“单收拾出一处养着罢，再寻上一笼屉蚕来，愈发等上半载光景，制出几卷柘丝，送给皇兄当琴弦去。”
可惜还不等蚕结蛹，应城却差人发来丧报，竟是大君祭淅身中三箭，不治身亡。这讣告折子乃是大君妃亲笔，因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顿首请封祭洄为大君，回应城主持城中一应后事。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承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