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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师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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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如初从回忆中走出。
此时已偏离了人群,入的是人流稀疏的小径,沿着小径,行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二人。
“这是要前往何地?”
门人领着路,回:“公子莫急,再走些许就可到达,是掌门吩咐,一定要将您带到那里。”
穿了小径,眼前映入的是一座华丽的宫殿,刻有龙纹的白玉门正敞开着,门两旁是白玉做的柱子,柱子上也各有一条缠绕着的白龙,门的上方挂着匾额,匾上刻字“匣里龙吟”。
门人伸手:“公子请。”
殿门未关,宁如初缓缓步入,立即上来一小役,将已沏好的茶呈上玉桌,道:“请公子先作歇息,掌门稍后就至。”
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这些雕梁画栋以前见过几次,印象深刻,大约能知千两黄金。
不愧是集聚天时地利人和、坐拥三千弟子、百万信徒的习龙宫,有钱!超有钱!
须臾,掌门至,遣散了门人,瞧着屋内请来的客人。
客人背影身姿绰约,仙风道骨,与旁人大不相同,这身气质,若不是仙门中人,便是生了副极其俊美罕见的好皮囊。
“如初。”他轻唤。
宁如初缓缓回首。
掌门身着棕色长袍,利索地挽起了发髻,身材伟岸,肤色古铜,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正饱含深情地看着他。
一些琐碎的记忆在脑海飘过,宁如初愣了半晌后行礼。
掌门招待他入座,又躬行沏茶。
“这些年来”,掌门嗫嗫嚅嚅问道:“你过得还好吗?”
他低头不语,轻轻颔首。
“你还恨我?”掌门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啼笑皆非,又喃喃道:“你应该恨我,换做是我,也会恨的。”
宁如初仍低头,只回道:“我过得很好。”
掌门似安心落意了些。
过了好半天才又缓缓说道:“如初,你可知我有多后悔说出那些话,自从那天后,我每日每夜都寝食难安!”他藏了许久的话,说出来的一刻如释重负。
宁如初抬头看一眼,又低下头,轻言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掌门仿佛看见了曙光:“你真的愿意原谅大师兄?”
大师兄?是啊!
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高高在上、与他形同陌路的习龙宫掌门曾经也是对他百般呵护、与他有着深情厚谊的子然大师兄!
他还记得那份甜甜的枣泥酥,是七岁那年对初来乍到者的欢迎与抚慰。
他也不曾忘记那些令人受益终身的谆谆教导与循循善诱,还有十八岁时宽慰陪伴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夜晚。
只是枣泥酥的甜味渐渐淡去,那份赤胆忠心不知几时已勃然变色。
但事过境迁,时移势易,与其去恨眼前人的狠心决绝,不如去恨上天给了他一位兄长又毫不留情地摧残他最美好的样子,而与其去恨苍穹的执法不公,不如让过往的种种都化作一缕轻烟,携着曾经的欢笑与泪水一同散去,只道岁月拂心世事无常、本该如此。
“先谈正事吧。”
恨,委实恨过,原谅,也的确早就原谅了,但要说出“我原谅你”,宁如初仍做不到。
“如初。”子然欲言又止。
此时正值金秋,门外的枫叶随风飘荡,又洋洋洒洒的落到地上。
宁如初仔细听着,等着他说。
“习龙叶”,子然叹了声息,“习龙叶被盗了!”
宁如初才知,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从前有座山,名叫习龙山,山里有座宫,名叫习龙宫,宫里有个震宫之宝,名叫习龙叶。
习龙叶墨绿色的叶身波纹流转,周身镶嵌着小齿,不似珍贵的和田蓝玉,也未掺和着玛瑙珍珠,小巧玲珑,但俗话说辘轳虽小,能提千斤,这叶子小巧一片,却丝毫不妨碍它拥有着强撼的力量。
关于习龙叶的佳话广为流传。人间有传说习龙叶是极其稀有的天地宝物,旁的还未察觉,但在习龙宫的这些年,确是庇佑着整个习龙山,造福着山脚附近的百姓。
更有说习龙叶不仅灵力强大,还具有寻常宝物都无法拥有的灵性,便是此物十分认主,一生只认一主一地,一主即为第一任主人,这一地指与第一任主人相伴最长久之地,这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在习龙宫,只有历代宫主才能将它运行。
世人知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谈论的也只是浮光掠影、皮相之见,但宝物却因此算是横空出世。这千年难遇的凤毛麟角,说无人觊觎简直是无稽之谈。
如苍蝇见血,这个只该属于习龙宫的宝贝被一群谗涎欲滴的贪婪者们盯上了。
一日夜里,月黑风高,几个蒙面黑衣人穿了结界,翻了庭院,未杀人埋尸,未翻箱倒柜寻财务,只悄无声息地揣走了一片叶子,天衣无缝无踪无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抹除了蛛丝马迹后云净天空,未打破这万籁俱静的夜一丝一毫。
习龙宫派遣案探四处查找搜寻,可过了三年,也未查到半点相关消息,老宫主咽不下这口恶气,一病不起。
这可把习龙宫弟子急得团团转。
宝物没了,宫主倒了,咋办咩?不如开个会吧……
于是,就有了今日清晨,正殿偏殿、内门外门弟子全都被召到了指定地点议事。
自习龙宫成立以来,从未有过如此重大集议,就算是历代宫主继任大典,也只是召集正殿弟子,因于习龙宫讲究无为清净,行事一向低调。
而这次习龙叶的丢失无疑是习龙宫千百年来空前的重大浩劫,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此次集议尤为重要。
为了防止意图不轨者趁机而入,镇宫之宝丢了一事保守严密,只有掌门和首席弟子知晓。在宫内只通告此次集议格外重要,但其实无须告知,集议规模的浩大也能让众弟子知晓一二。
这让上至掌门下至侍从,谁都不敢怠慢。
子然正是刚开完会过来。
“三个月前就被盗了,我派人四处寻觅,还是无半点线索,师父一病不起。”
师父!
犹多年之后又尝到了儿时的蜜糖。
他立即红了眼眶,握着手中的杯盏,一股暖流悄然流过。
“如初”,宁如初似乎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啜泣,很含糊,只有片刻。
“如初,师父想见你,最后一面……”
宁如初似乎又听到了一阵滴血的声音,依旧含糊,但这次不是别人的,依旧低沉,但来源于一颗心,一颗从未忘记过舐犊之情的心。
寝殿。
子然下去时把门带上了,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立在门旁的宁如初和躺在床上的人。
隔得太远,宁如初不知床上的人是已经醒了还是睡着了的,他静默地杵在门旁,略显木讷。
直到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是如初吧,到我身边来。”
语调还如记忆里的那般和蔼可亲,只是此刻已快没了生息,气弱声嘶,有气无力,虚弱中饱含着疲累,大概是他病得真的很严重吧。
宁如初疾步走了过去,他太想近距离地看看他了。
可行至半路,步伐渐渐慢下了,行至了床边,终于瞧见了记忆中的那张脸。
床上的人面容十分憔悴,眼窝深陷,眼中含着血丝,嘴唇也是苍白色,应是长期干燥而裂出了口子,脸色枯萎,无一丝血色,白得像一张纸,脸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呼吸十分微弱,头上多出的两撮白发很是显眼。
眼前人再也找不出半点昔日的光彩,但那份熟悉的亲切与慈爱也半分未变。
宫主挪动着坐起身来,“来”,他拉着宁如初在床沿坐下,泛起恬淡的笑容,眼角扯出了层层皱纹,“孩子,你来了!”
宁如初低头,鼻尖一酸,泪水不自觉打转了起来。
宫主伸手轻轻抚摸在他的脸颊,含着血丝的眼中噙着泪:“孩子,你瘦了!”
“如初啊,好孩子,当年捡你回来时,你才这般高。”他伸手比划了一番。
“你就在书架下窜来窜去,你怕生,躲在桌子底下,子然劝了好久你都不肯出来,师哥们都拿你没办法。后来,我坐在桌子旁讲了一个小仙人的故事,我说拄着拐杖的小仙人在河边遇到了一只小乌龟时,你就探出脑袋,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询问我“然后呢”,我说“然后小乌龟叫来他的父亲大乌龟,载着小仙人呀就过了河”,你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哈哈……”
宫主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笑得欢快自在,但并不轻松,说得也很缓慢,语话后咳了几声。
“第二天我带你去见各位师兄,你躲在我身后,哭着喊着要回到桌子底下。你大师兄做了他最拿手的枣泥酥送给你,你六师兄用空造术变了只鹦鹉逗你玩,你才慢慢的不哭了,也不闹了。
到了晚上,我就给你讲故事,你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开始的几天你还常常在夜里惊醒,我估摸着你是做了噩梦,梦到了在山下被人欺凌的日子,我就在你的胸口拍了三下,轻轻哄道“没事啦,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你就又安心地睡了。后来啊,你不做噩梦了,越来越温顺乖巧了,也和师兄们越来越亲近了。”
宫主沙哑的声音讲这往事却异常动听,仿佛这些事不是百年前的往事,而就是昨日或刚刚发生的事。他讲得分毫不差,记得十分清晰,明明虚弱地呼吸困难,却能娓娓道来、绘声绘色。
而这些,宁如初也从未忘记过。
那时的花儿开得总是娇艳欲滴,那时的鸟儿鸣叫得总是格外动听,那时候,他尝到的每一种滋味都是香甜的,嗅到的每一种气息都是芬芳的,见到的每一个场景都是温馨美好的,经历的每一刻时光都是幸福快乐的。
那时候的一切都给他带来了欢愉与喜悦,而后他所做的每一个欢愉与喜悦的梦都是关于那时候的一切。
“我的如初,你长大了,已经是个有着百年修为的小半仙了……”
宫主欢快地笑着,但只须臾又停下,笑容消失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掩饰不住地愧疚与悲凉,话语哽咽:“你是个好孩子,可我不是一个好师父……”
“你知道吗,师父昨夜一宿未眠,想起了和小如初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停下咳了咳。
宁如初心如刀绞,轻轻抚拍着宫主。
“师父好想你,师父好怕,怕你不肯来见我,怕我撑不到今天,我好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见不到你……”
宁如初听到了深沉的啜泣声,声音沙哑,满是悲凉。
他看着眼前老泪纵横的面孔,后悔不已: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强留下来,为什么不拼尽全部力气作最后的挣扎?就算磕破头跪破膝盖也应该求师父留下他的!
往事历历在目,恍然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