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传——岁与千陌》流云菲嫣

158、眼见不一定为实

　　装着钟离娴尸体的棺椁历时一个半月才回到了帝都杜云城，其间流觞不停地叮嘱大家万不可将裹满周身干透的膏药碰掉，尉迟凌霄考虑诸多之后，便命人将脚程再慢下来，也不理会右相隔三差五派人前来的催促之声。

　　回到杜云城，尉迟凌霄第一时间将断尾给了流觞，接过断尾的流觞却小声地嘀咕一句：“拥着聚灵珠的狐三殿下怎么可能轻易死掉。”然后咻的一下用狐火将断尾烧得一干二净，不顾尉迟凌霄的一脸错愕，折身化作一片红雾消失在尉迟凌霄的视野里，消散前尉迟凌霄分明看到了流觞脸上的得意之色。

　　右相对于尉迟凌霄在归途磨蹭月余之事颇有微词，但鉴于身份不好发作，只得负气站在一侧等待时机借题发挥，只是再见到钟离娴的一刹那，积攒在心口的怒火瞬间熄灭。略施粉黛的钟离娴静静躺在棺椁中犹如一个酣睡的少女，全然不像死了月余之人，见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钟离娴的丧葬仪式虽说晚了月余，但朝堂内外对于此事想法却出奇的一致，并未责备尉迟凌霄。

　　钟离娴被抬进了丘铭山，流觞为钟离娴做着最后工作时却被尉迟凌霄拦了下来，流觞甚是不解，便问道：“尉迟凌霄，你要作甚？”见尉迟凌霄并未答话有些气恼地说道：“小爷有说过这个只能动两次吧，你可千万不要胡来！”

　　尉迟凌霄抬眼看向流觞问道：“这个一直没被换掉的棺椁你是做过特殊处理的吧？”见流觞抿着嘴点头，又问道：“把她换到石棺里算是第二次了，是吗？”

　　流觞有些奇怪尉迟凌霄怎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些犹豫了，他该做的都做了，能拖的都拖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呢？突地流觞脑海闪过了一个想法，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不觉得这地儿有点施展不开吗？”

　　一旁招呼宫婢的百里墨云被流觞的话搞得云里雾里，既怕自己的猜测惹人厌恶又怕自己不了解他人的想法，于是便闭口不言。

　　尉迟凌霄扯出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笑容说道：“以后地儿可能会扩大吧。”

　　流觞听完一拍手，一副了然的模样，转身便开始比划两副棺材的大小，然后庆幸地说道：“还好工匠的脑子好使。”说完命人将装着钟离娴的木棺放入石棺中，然后趁人不备之时，抓了一大把陪葬的珠宝首饰塞到他的袖袋中，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道：“反正这个样子也放不下那么多。”说完踏着欢愉地步子就要离开墓室的侧殿，尔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退了回来，拉过尉迟凌霄的前襟说道：“不要忘了你答应过小爷的事情。”

　　尉迟凌霄拍开流觞的手，将泛起褶皱的前襟轻轻抚平，沉思了好一阵，待到流觞差点失了耐心的时候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的。”说完脑海中浮现了离开元清境回到五十年后的画面——垂垂老矣的百里墨云将断尾交到他手里，并把流觞最后的时光以平淡无奇的方式讲了出来，这样故事里的流觞太过悲惨，让人于心不忍。于是又补充说道：“那时会让你会一直随我左右。”

　　流觞抬眼看向尉迟凌霄的双眼时却是泛着幽光，却看不出其中的喜悲，尔后苦笑着将视线转移到别处，低着头带着宫侍离开了。

　　百里墨云一直没弄明白他两的哑谜是所为何事，不过刚才的话语里似乎听出了二人交易的味道。

　　墓室的入口被黄土掩埋，所有送葬的人员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唯独尉迟凌霄静静立在离墓室入口上方刚植的夜合树旁愣愣出神。

　　夜合树四周被十几根刻有飞凤的石柱围着，石柱的下方攀附着郁郁葱葱的紫葳，被翻覆过的丘铭山草种还未发芽，被风扬起的黄土滚滚而来，模糊了整个视野，如今丘铭山唯一的风景便是那被紫葳簇拥着的夜合树。

　　百里墨云原本随着侍从离开了，不过半路却有些担心尉迟凌霄的安危，便策马回了丘铭山，远远看着尉迟凌霄。良久才走到尉迟凌霄身后说道：“节哀。”

　　“空楼风映月，哀思在何尤？”说话的尉迟凌霄并未回头，只是一味盯着花期未到的夜合树。

　　百里墨云顺着尉迟凌霄视线看去，尘土中的这一抹绿甚是特别，于光秃秃的丘铭山却是格格不入的存在，遂说道：“她如此待你，你却为她做到这般，何苦！”

　　尉迟凌霄听罢折身说道：“娴儿是这世上最为懂我之人。”

　　百里墨云一惊，抬眼看向一脸疲惫的尉迟凌霄。

　　“眼见不一定为实，不是吗？”说话的尉迟凌霄轻轻拢了拢前襟，无悲无喜地望着被风扬起的黄土。

　　一句平淡的话语却让百里墨云一阵茫然，心底泛起了莫名的情愫。偏听他人，举剑伤的却是最该相信之人，刺下的那一刹那便是将往日的情分生生斩成两半，即便拥着灵丹妙药，其中的间隙却不是朝夕就能化解的。眼前的尉迟凌霄和那日在城楼上妖气横流的刽子手有着天壤之别，眼见的真实在信仰崩塌的那一瞬间也许早就背道而驰。尉迟凌霄口中的不实又会是怎样的不实。

　　见百里墨云面上起了波澜，尉迟凌霄拍了拍百里墨云的肩头说道：“你们真的了解东临？了解钟离娴吗？倘若她真要置我于死地，她可以将弑父的阴谋、德剌蛇神之死以及我的眼疾昭告天下，那么那日在舒影城身首异处的可就是我了。我即便逃脱了，洪荒之乱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平定下来吗？于我，她是有恨，可她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护我周全。”

　　百里墨云被这一席话惊到不知该作何反应，呆立在原地，也许尉迟凌霄身边再无钟离娴这样如此纯粹之人了。

　　不经历人心怎会知晓险恶二字，倘若让单纯为这隔着肚皮的人心买单，那么人心终究会被它挖出的坑洞所掩埋，尉迟凌霄便是如此。

　　起初钟离娴被驱逐出境无奈投靠凤栖之时，尉迟凌霄就觉得没有孩子作为牵绊，钟离娴势必会手刃杀父仇人，可当他去到万竹山遇到钟离娴时，之前所有想法随之被打破。

　　站在结界内的钟离娴看向结界外时眼底的欢喜与希冀并不是一个背负着国仇家恨之人该有的，在离开皇城的那一刻，钟离娴杀了那个替凤栖卖命的公公，溺死了服侍她多年的丫鬟。在外人看来，钟离娴不过是背负仇恨的孤女，她眼底的欢喜与希冀不该也不会留给一个毁她清白之人。她转身时的失落及还未滚落泪珠，却让一旁隐身的尉迟凌霄茫然失措。在被树根绊倒的一瞬间，钟离娴在空气中抓到了一双手，鼻间充斥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钟离娴嘴角微动，泪珠却瞬间滑落，松开了那双想要奋力抓紧的双手，仰面企图将再次滚落泪珠收回去，甩手离开，身姿轻飘脚步却沉重。钟离娴用她的方式给了尉迟凌霄所有他想要的答案。

　　万竹山中，尉迟凌霄再次与钟离娴碰头之时却让她见到了曦闫的真身，钟离娴不可思议的惊叫，满脸的愤怒，让愧疚的尉迟凌霄只能躲在曦闫身后做了缩头乌龟。即便是到最后钟离娴提着碧清剑避开尉迟凌霄刺向蛛茧有意时，钟离娴都没有动杀念。一个能在关键时刻摒弃信仰配合所有行动之人，她心中该有一块比谁都清亮的明镜。

　　早年钟离娴的玩世不恭，不过是给内心里驻扎的小心谨慎织的一个幌子，身在帝王之家，对帝位虎视眈眈之人可大有人在，东临国主不愿纳妃，便再无所出，谁又能笃定其中没有蹊跷？

　　东临国皇后杜云时常带着钟离娴四处游历山河，也许是东临国主授意为之，钟离娴自小经历过什么，也许只有她自己知晓，故而多年历练之下的钟离娴也绝非等闲之辈。

　　尉迟凌霄的消极作战却给钟离娴提了一个醒，即便尉迟凌霄不点明，钟离娴也能从中会意一二。

　　钟离娴拿到了她最好的报复——在双手不沾染鲜血的情况下，让尉迟凌霄一辈子活在亏欠里，备受煎熬。

　　百里墨云内心似乎也经历了一场煎熬。他以为陪伴尉迟凌霄的十几载里，对于尉迟凌霄的了解胜过任何一个人。可如今听到这番话，突然意识到尉迟凌霄为什么会为了麒麟玉坠的事情将蒙蔽世人假象抛开，残忍的杀了城楼下西祁军队的所有人。想来他的所有了解不过是他自己强加到尉迟凌霄身上罢了，也难怪师尊总说他没有慧根。再回想过往，他对尉迟凌霄的了解也仅限是双眼所看到的，不然怎会在尉迟凌霄心口上刺上一剑，致使尉迟凌霄时常被心疾所累。

　　“圣上，微臣离开国师府也有一段时日了，耽搁下来的事情也该回去处理一下了。”百里墨云说完便朝着尉迟凌霄行了礼，折身朝着刚骑来的良驹走去，翻身上马，却听到尉迟凌霄远远地说话声，踢到马肚子的脚停了下来，拉紧了缰绳，调转马头看向尉迟凌霄。

　　“百里师兄，离《上古神卷》预言时间越来越近了，可我却没能铲除异己，还欠下一条人命，我以为回来就可以更改所有人的命数，可改是改了，却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所以请你务必不要用师尊教的禁术，无论发生了什么，答应我！”话说到最后却是浓浓的哀求，见百里墨云还未反应过来顺势就跪了下来。

　　尉迟凌霄这一跪吓得百里墨云差点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在百里墨云记忆里尉迟凌霄似乎从未跪着求过谁，百里墨云也不知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才会让尉迟凌霄这般哀求，连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快步走到尉迟凌霄跟前将人扶起说道：“答应你就是了，师兄会全力护你周全的。”说完给了尉迟凌霄一个相当肯定的眼神。

　　“说话算话？”

　　“嗯，算话。”

　　于是二人便策马回了杜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