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预收：《星星刹住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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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情况下，尹见素的梦境和她的人生一样乏味，只有数不清的公式与定理，偶尔也会有些特别的。
她现在正处于那个特别的梦境中。那是一方宇宙，一方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的宇宙。
却能听到一声嘲笑。
这不合理。根据小学一年级的基础知识，声音传播需要介质，真空中不能听到声音。
……为什么要在梦里追求合理性？根据小学二年级的基础知识，快动眼睡眠阶段大脑前额叶皮层受抑制，逻辑思维本就会出现毛病。
尹见素意识到了梦里的逻辑漏洞，但梦境没有因此而崩塌，依旧平稳进行着，连画面也没切换。这才是问题所在。
她试图在梦里揪出那个目中无人嘲讽自己的家伙，遗憾的是，还没找到就醒过来了。
十三次，这个梦已经重复了整整十三次了，一成不变的虚无，一成不变的嘲讽。
尹见素掀起眼皮，看了眼床头的闹钟。晨光被纯黑色窗帘挡住大半，但仍能分辨出表盘上的时间。和之前的一千一百七十八个早晨相同，仍旧是六点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连AI的生物钟都不一定能有她精确。
她伸手开灯。视锥细胞尚未完全从静息状态活跃过来，视网膜再次上演新一轮场景重现。
*
这一次，画面被拨到了昨日傍晚，美术教室里。
天边挂着梧城少见的火烧云，将屋里染上一层暖意，桌上蓝红拼色的船模也被镀了层霞，仿若置于莫奈笔下光影柔和的海面。
一切本该格外美好，如果她没有失手打碎船模的话。
船体670g、舵机376g、电机652g、水冷465g、电调369g，共计2532g，但……尹见素看着碎片里的摄像头和小黄人玩偶，这两个玩意儿是谁加的？
她揉了揉太阳穴，刚打算跟队友道歉，耳边就响起一阵指责：“尹见素！这是我们六个人花了一周才弄完的，后天就要交了，你是故意的吗？”
……六个人。
她失手打碎东西就堕入畜生道了。
尹见素的道歉声在喉咙中偃旗息鼓，向出声的人递去一瞥。五官平淡，由于愤怒，表情稍微有点儿扭曲。双眼的火烧得很旺，带着毫不遮掩的敌意。
于雯。她屡试不爽的温和伪装在对方面前从来没起过作用，从开学就一直针对自己，可能是看不惯这么假的人。
可这次过失的确在她。这双纸糊的手，没足蓄力时，连个船模都托不住。
尹见素侧身向另外五名队友道歉，刚想说自己一个人重做，陈安生就一迈长腿，站到她前面：“多大点事儿，再做一个不就完了么？”
尹见素未出口的话卡在喉咙，从对方手里拿过扫把，转而道：“我来吧。”
对方也没拦着，挑了挑眉：“我去隔壁挖人来帮忙。”
挖来一尊大佛。
登场的那一刻，周围人群瞬间沦为背景，只剩下眼前沐浴在粉橙色晚霞中的少年。
黑发黑眸，五官似刻。宽松臃肿的浅蓝色校服套在他身上，硬生生穿出了校园偶像剧的感觉。
窗外溜进一缕风，引得梧桐叶沙沙作响，偌大的美术教室却宛若消了音。
半分钟后，时间才重新流淌起来。少年们低声交谈，隐隐能听见几个重复的“帅”，还夹杂着几声“顾大神”，话里流露出对学神的狂热崇拜。
看来是今年梧城的中考状元顾慕尘。
骚动平息后，陈安生给他们引见了下。到尹见素时，她的自我介绍一贯简洁，只说了姓名。
对面少年的呼吸好像停了一拍，眼睛也忘了眨，愣盯着她看。
不是说挺高冷么？看起来，有点儿……尹见素试图寻找一个委婉点的形容词，但她的语文从来都是弱项，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看起来有点儿呆。
见她如见鬼。
*
这一次的场景重现很漫长，但仍旧终结于黑暗，窗帘是黑的、墙纸是黑的、床被也是黑的。
全都是黑色。
除了天花板上的顶灯。
尹见素确定自己的眼睛已经适应卧室里的光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一遭。
虽然再来一次也没什么，毕竟她已经经历三千六百五十七回了。光线变化，眼前就会产生极度逼真的场景重现。
早该习惯了。
她这副不对劲的身体。
尹见素适时掐断这些没用的念头，起身到了盥洗室，拧开水龙头，等水流了几分钟。
现在城市里自来水供应系统建设都比较齐全，理论上讲铅含量不会超标——前提是没经过一个夜间，不然的话，水管里的金属铅可能会有部分溶解到水里。
极微量的铅当然不会对人体有太多负面影响，它的危害在于日积月累造成的慢性中毒。最关键的是，铅的靶器官主要在中枢神经系统。
虽然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机器人，但这颗脑子还是得好好爱护。
……
下午的体育课，尹见素照例吃了颗糖跑步。
一切本来都一如往常，只是这次她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到，天旋地转，痛感从双手和膝盖猛烈袭来，空气中有铁锈味弥漫。
尹见素垂眸，盯着伤口欣赏几秒。刚一抬头，就撞上于雯慌张的视线，只差把“是我干的”印脑门上了。
她正疑心一中顶级生源的名头是不是掺了水分，略微耳熟的声音就响在耳边：“痛吗？”
他换沐浴露了，还是青柠味的。
侧头看去，右手边正是昨天见过一面的顾慕尘。黑发被风吹得略显凌乱，露出一双浓而不重的眉眼，精致得像仔仔细细捏出来的BJD。
就是问出来的句子像废话。
她沉默的这半秒里，顾慕尘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话的多余性，作势扶起对方，换了个问题：“能走吗？”
尹见素默不作声避开，点点头，自己站起来。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顾慕尘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阔别三载的挫败感卷土重来。
学校将医务室建在操场边上的规划十分明智，他们只用三分钟就到了。
今天轮班的校医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处理伤口时很细致，还不忘叮嘱注意事项。
尹见素一一应着，姿态温和，面容乖巧。
旁边顾慕尘看到，愣是连呼吸都迟了好几拍，赶忙折了下自己的大拇指，还是锐角。
他没在做梦。
尽管眼前的场景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离谱一百倍，但尹见素现在看起来的的确确就像个正常的、听话的、讲礼貌的、十五岁高中生？
出去后，顾慕尘用了整整一分钟来消化刚刚的信息量，才说：“伤了手，这几天不方便写字了。”
伤的是右手，他目光为什么要停在她左手上？
尹见素不动声色回道：“那只好压榨你的好兄弟了。”
目标人物很惹眼，奔跑在阳光底下，栗色卷发跳跃着张扬的金。恰好进了个球，还是三分的，引得周围一些女孩子捂着嘴小小地雀跃起来。
“你不跟他一起打球去吗？”尹见素朝陈安生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那你？”
“我这也没到需要人扶着的程度吧？”尹见素收回视线，说：“我练过几年跆拳道，摔一跤不算什么。”
刚说完，旁边男生如遭雷劈，直直望着她。
尹见素问：“怎么？”
顾慕尘答得有些艰难：“你居然，一口气说了二十九个字？”
“二十九个字需要很多肺活量吗？”
“哦，对，不需要。”
顾慕尘点点头，恢复正常。
然后同手同脚往篮球场走去。
尹见素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回到班上时，班里还没人。
暖阳穿过窗户，斜斜投下片清明的光，将教室桌面杂七杂八的书籍照得无处遁形。
里面最整洁的那个位子是尹见素的。桌上没放书，抽屉里码得整整齐齐，旁边地上停了个收纳箱。强迫症似的，黑色书包、黑色笔盒、里面每只中性笔也都是黑壳子的。
她开了灯，适应了会儿光线，回到位子上。翻开作业，没受伤的那只手拿着笔。刚打算写下答案，又意识到这是在学校，笔尖一顿，简单圈了下选项。
于是陈安生一进教室，就看到同桌正用左手写字。
他有些新奇，打量了番女生的本子，发现只有几个圈，转而调侃：“左手画的圈都比胡成浩的圆，不错不错。”
胡成浩，凭借其独特的龙飞凤舞体，在开学头一周就成了语文老师的首席操心对象。
尹见素抬头，面无表情回：“谢谢夸奖。”
“不客气。”
陈安生笑得灿烂，拉开椅子坐下，校服外套随手搭在肩上，问她怎么突然想起用左手写字。前桌的热情女生侧过身子，替人回答了。
陈安生点点头，又问同桌：“我看看你的手呢？”
尹见素举起右手晃了晃，白色的纱布异常显眼。
啧。陈安生很快敛去笑意。
他怎么忘了这位姐惯会隐忍？
陈安生皱了皱眉，问人怎么摔的。
尹见素抬头望向于雯的方位，正好对上后者的目光，她不咸不淡开口：“被人绊的。”
陈安生爆了句粗口，问：“谁干的？”
音量不小，班里其他人的目光齐嗖嗖投过来。
恰逢上课铃响，吃瓜群众收回好奇心，拿出课本准备听讲。
陈安生却没收心，凑近了听答案。
尹见素压低声音说了始作俑者的名字。
眼看对方又要爆粗口，女生眼疾手快止住他。
趁老师背过去写板书，陈安生用气声问：“这个于雯有什么毛病？是不是她哪个暗恋对象看上你了她自惭形秽觉得比不上你又存心不让你好过所以处处找你麻烦？”
他自顾自说着，一口气给人编排出年度狗血大戏。
尹见素很佩服同桌丰富的想象力：“你是不是背地里经常看肥皂偶像剧还自我代入女主幻想胸无点墨的傻白甜总能碰上瞎眼的霸道总裁？周围跟主角作对的同性角色还全是为了衬托男女主看似感人实则弱智的爱情故事才存在的祭天炮灰？”
里面那些角色比自己这个失忆的人还单薄，各种逻辑混乱漏洞百出的情节只为给男女主谈恋爱作铺垫，实在匪夷所思。
陈安生却被尹见素难得犀利的发言狠狠震惊到了。
他这个同桌，明明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没什么明显的情绪，也很会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流露在外的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今天竟然破天荒露出如此强烈的鄙夷？
而且——
“你不是不看狗血剧吗？”
怎么归纳总结得如此到位？
“经常有人闲聊嘛，很容易拼凑出市面上的常见套路。”尹见素耸了耸肩。
除了自己失忆原因没找出确切线索外，她的推理归纳能力一向很强。
陈安生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怀疑同桌在讽刺自己是陷入思维定势的弱智儿。
刚想反驳，又对上老师警告的目光，闭了嘴，老老实实听课。顺手拿过某伤残人士的笔记本，充分展现了一名合格同桌应有的优秀品质。
为表感谢，尹见素从抽屉里拿出一条抹茶味悠哈奶糖，放在他桌面上。
三秒后，陈安生含着嘴里的奶糖，看着面前全英文的物理笔记本，手中的笔顿了顿。得亏他在英国呆过两年，不然看起来还真有点费劲。
……
放学后，夕阳将整间教室染成梵高式的油画质感，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
尹见素坐在椅子上，左手撑头，打量于雯的背影。
第六感是个神奇的存在。后者仿佛觉察到尹见素的目光，僵硬转过身，又在视线交汇的一瞬，连忙移开眼睛。
一阵沉默后，于雯还是慢吞吞挪过来，颇不自在开口：“对不起，下午……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就是想绊一下你，哪想到你直接摔出去了？”
尹见素：“你的意思是我错了？”
于雯连忙道：“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啊。”
尹见素沉默了。
“为什么你连生气都不会？”于雯看到她这幅毫无波澜的表情，忽然来火了：“有些时候真的觉得你像个假人。”
哦，她该生气才是。
尹见素不置可否，只抬眼看着对方。
“好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于雯朝她站近了一步：“你要是想摔我的话，给你个机会摔回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哪像是道歉的态度，见状，尹见素劝她：“你还是走吧。”
话音刚落，于雯立马直起身，抓起书包就往外走。
尹见素挑眉，面无表情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转身踏入暮色。
一中不强制学生住校，加上家和学校间的路程也算近，她就没申请住校。
十多分钟就到了家。
尹见素推开门，旁边鱼缸里的金鱼惊动，摆着尾巴往水面吐着泡泡。水面发生小小起伏，水草晃了晃被两层介质放大的绿姿。
但鱼缸里的骇浪一点儿也影响不到鱼缸外的世界，甚至连一点儿水花也没溅出来。
隔着圆形的玻璃，鱼身被拉得变形，越靠近边缘，扭曲程度越大。但它们都曾被那层三毫米的透明玻璃阻挡过，所以现在已经不会再撞上那条界限了。
尹见素看了会儿后，无声朝它们吐出一句：“真傻。”
尽管已经抹去了从前的记忆，从那个人学来的讨厌劲却牢牢刻进了骨子里。
调整了下表情，她换上温顺笑容，将裹着纱布的手掌背在身后。敲响爸爸的房门，说要向道馆请次假。
顺道瞥见墙壁上挂着的那副油画，满帆布上全添着鱼，大大小小的鱼。
但这些鱼跟客厅养的那几尾不太一样。它们有且仅有两种颜色，左边是浓郁的黑，右边是纯粹的白。
黑与白的交界处并不明显，黑融入白、白融入黑，就像水汇入水。截然对立的两种颜色，却浑然一体似的。
边缘处的鱼数量最多，黑白两色鱼朝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越靠近相交处，鱼的数量就越少，两色鱼逐渐朝向彼此。
黑白完全相交时只有两尾鱼，一条黑，一条白。
又或许，它们是同一条。
尹见素失神地盯着它瞧了许久。每次看到这幅画时，无名的熟悉感都会朝她汹涌扑来，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朝她挥手，就仿佛她是里面的一尾鱼。
思绪是被爸爸打断的，后者已经请好了假。她收回视线，点头道谢，转身进了自己的书房。
纯黑色墙纸与米白色灯光达成巧妙的和谐，揉在一起，成了书架的灰。
书架为落地式，总共五层。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最满，放的都是脑神经科学相关书刊。
尹见素从中拿出最新一期的《Nature Reviews. Neuroscience》，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些关于连续性失忆的研究。
父亲只知道用“生了场不知名大病”这样蹩脚的理由来敷衍她，还让她别告诉其他人自己失忆的事情。
傻子才信。
只好靠自己寻找真相了。
虽然就像现在这样一无所知地生活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好比客厅那个鱼缸里的七条金鱼，就算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看见的世界是弯曲的，也能安然度过一生。
然而，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未免太令人不爽。
尹见素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窗外清风送爽，掀起小木板上钉着的纸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拥有记忆第一天就躺在她裤兜里的莫名小纸片，上面只有疏密不均的棕色阿拉伯数字。
纵横两向的排列还算规整，7行、9列、36个数。除了最右边的“9”，其余数字都在1到7之间。转换成网格的话，大部分区域是空白的。
她过往的生活就像这些数字一样，一团谜。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预收：《星星刹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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