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燕归庭

2、第 2 章

　　蓬莱仙岛，这名字叫的仙气飘飘，雅致大气，原来不过是一片湖，勉强得了一个“澄”字。后来被清河公主要去，填了土，改称“蓬莱仙岛”，毕竟是有个“岛”字，填土的时候清河公主特意叮嘱，要有一个小鼓包。后来被皇后娘娘以不详为由削平了。

　　高吉可不想卷入这场纷争，只能转移视线。
　　“说起花种来，奴婢倒是听说户部大司农处似乎是得了新食材的种子。”

　　清河还欲再次开口询问，大殿里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高吉闻言，轻手轻脚打开殿门。
　　殿内除皇帝外，再无其他人。

　　大门紧闭，连高中使都赶了出来，殿内却没有第二人，清河要是信了那才叫有鬼。
　　不过清河心里如何腹诽，面上都不会露一分一毫。
　　她规规矩矩向皇帝行跪拜礼。

　　皇帝没叫她起身，只叫她抬起头来。
　　皇帝开口问道：“女悔婚者，当如何。”
　　清河此时给出了与上次完全不一样的答案：“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①
　　八议分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皇帝的女儿自然在“议亲”之中。

　　同样的问题，上次清河说，应当按律法处置，女方悔婚，是要杖责四十的；这回却说，女方在八议之中，不能按律法处置。
　　帝掷笔其前，曰：“善！”
　　然而皇帝此时的表情绝不能称之为和善。
　　清河脊背直挺，直视圣颜，毫不退缩。

　　要高吉说，世间再没有比这对父女身份尊贵的了。
　　外面盛言，清河公主如何如何受皇帝宠爱，可当下这父女对峙的场面应当是想也不敢想的。
　　每次吵起架来，谁都不服软。

　　皇帝：“你还知道八议，朕当你宁愿舍了这一身皮肉。”
　　清河面目平静，说出一个事实：“我知道又如何，多的是人不知道。”

　　此话一出，高吉当下便跪了下去，暗暗心惊，清河公主这脾气也不知是向谁多。
　　这么些年高吉一直待在皇帝身边，哪能不知道龙之逆鳞。他膝行御座之下，重重磕了一个头，没抬，声音带着闷。
　　“哪个不长眼睛、没耳朵的不知道，清河公主乃是陛下的女儿，若非是女儿怎能受公主之尊呢？”

　　“瞧你这点胆量。”皇帝走下御座，亲自扶起高吉，“多少年了，不见涨。”
　　皇帝走到清河面前，矮下身。
　　他很少观察他的孩子们，尤其是清河，看多了，难免生出疑心。疑心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否为他们的真情；疑心他们的话是否为他们的真心。
　　皇帝难得地意识到，他老了。

　　但是清河，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清河直视圣颜。
　　皇帝鬓角白发愈发明显，叫她心中涌出一股言不明的情绪。只觉得有人在揉捏她的心脏，搅乱她的理智。她抗拒这种情况，抗拒这种非理智的状态。
　　她叫了一声父皇，轻不可闻。
　　轻不可闻，但皇帝听见了。皇帝于心中叹气，清河的举动时常让他怀疑自己之前的决定是否明智。
　　于清河及其母之事，他总是容易糊涂。

　　“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皇帝重复了两遍清河之前说的话，“起罢。”
　　说着，父女二人手拉着手站了起来。
　　清河获封号那日，不过到皇帝腰间，如今已是亭亭玉立，靥辅承权。若非清河吵闹，还有三个月，她便要嫁人了。
　　皇帝仿佛刚刚意识到清河在他身边待不了太久了一样，他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茫然，清河嫁人后也会同其他女子一般深居简出。
　　想到这一点，皇帝觉得他可以原谅清河一些不痛不痒的错误。
　　笑容回到了皇帝脸上。

　　“陛下勤于政务，都这时候了竟是还未曾用晚膳，公主可用过了？”高吉适时出声。
　　这个家，没有高吉不行啊。

　　传膳的间隙，清河没事人一般，说起了在宫外遇到的打夜胡队伍。
　　说钟馗面具，青面獠牙，扮演者十分粗壮，跳起来地面都要震三振，十分可怕，可当他摘下面具，做回自己，言谈举止又显出一份质朴来。扮土地的是个小女孩，收到李时崝的二十文时手舞足蹈，手足无措，立刻跑开了，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把钱拿到父母跟前。
　　说得皇帝不说心花怒放，至少也是眉开眼笑的，完全没有了刚见面时的低气压。

　　清河铺垫的差不多了，眼瞧着父皇心情越来越好，开口道：“父皇，除夜那天我想进神鬼队。”
　　皇帝打量她，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松：“哈哈哈哈！就你这小身板。”
　　皇帝确实开心，若是平常听到清河这么离谱的要求，定要斥责她“不知所谓”、“不爱惜身体”。如今只是笑出声，“平日叫你熬夜都挨不住，还想跟着神鬼队夜游。”

　　神鬼队夜游，是除日由北衙禁军与教坊伶扮作将军、门神、判官、钟馗等，共千余人，在宫内驱秽后由皇宫定门出发，沿皇城绕圈前行。前前后后耗时不止两个时辰。
　　清河的身体，无疑是禁不住的。

　　清河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提议太不现实，微微低下头，头上珠钗晃动，看不清楚她的面容表情。
　　皇帝见她如此，开口道：“不是刚从外边回来？怎么见天儿想往外跑？民间有什么好的。”
　　民间有什么好？
　　清河刚欲开口，一道道晚膳端了上来，她便隐下不谈了。
　　好或是不好，口说无凭，要体会了才知道。

　　没有的东西，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好的。

　　“用膳用膳。”清河笑着为皇帝布菜，“父皇日夜辛苦，多多吃一些，保重身体。”
　　这对父女心里怎么想，按下不表，一顿饭下来，至少面儿上父慈女孝。
　　饭后，清河告退。
　　皇帝倚在椅子上，摇头。就吃这么点猫食，身体怎么能好。
　　可若是逼她，清河惯常会用她那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看着，看得他一颗心父爱充盈便也舍不得逼她了。

　　这边皇帝还沉浸在父女团聚的温馨氛围里，那边清河一出大殿，脸色就耷拉下来。

　　清河抬头看天，浮云遮月，星星稀少。
　　清河身边只余林芝一个，仙掌和晴虹都被她遣回若晨殿。
　　出了宣政殿的范围，清河站住脚步，林芝踩在清河的影子上。
　　“林芝，我不想去了，烦得慌，也闷得慌，尽是些没意义的。”
　　林芝不说话，只看着清河。
　　清河垂下眼睫，月光照着，柔和了她的轮廓，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温柔。
　　林芝是不会给清河任何建议的，她不会让她去，也不会让她不去，她只是等着，等清河自己决定。她是一把剑，一把刀，清河是剑鞘，是执剑之人、握刀之人。

　　最后是林芝背着清河前往凤仪宫。
　　凤仪宫，皇后住处。
　　距离凤仪宫还有一个转弯的时候，林芝放下清河。

　　还没走到宫门口，便见得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快步迎了出来。
　　妙竹：“听闻公主回宫，娘娘一直等着呢。”
　　清河拉起妙竹的手，声音里带了喘和哽咽：“妙竹姑姑，母后待我极好，我是知道的，我也很想母后，刚从陛下那里出来就马不停蹄来见母后了。母后可还好？”
　　妙竹扶着清河，声音悦耳，缓缓道：“公主刚离开那会儿娘娘别提多忧心了，夜里睡不着觉，魂不守舍的。后来能睡着了，就是有时候清早醒了会问‘怎么这么久了都不见清河过来报平安哪。’说完自个儿倒是愣住了。”
　　妙竹扭头看向清河，拍了两下清河的手背：“如今，可算是把公主给盼回来了。”

　　清河刚进殿，只见皇后面色红润、仪态万千地向她走来，一点不像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皇后娘娘一只手拉起清河的，另一只手抚上清河脸颊，声音无比轻柔，仿佛含着数不清的思念与忧心：“清河，受苦了，都瘦了。”
　　清河脸颊动两下，蹭蹭皇后的手心：“孩儿不好，叫母后担忧了。”说着抓起皇后的手作势打自己。
　　皇后脸色一变，伸出食指点清河的眉心：“如何这般莽撞，这天下，哪里比得上皇宫，你这身子，千娇万难的，若是有什么差错，叫母后怎么办？”

　　两人依偎在一处，真如一对亲母女一般。

　　待清河离开，皇后立于门口看着清河的身影，一动不动。
　　妙竹轻轻喊了一声娘娘，换来皇后一瞥。
　　皇后转身，妙竹伸手去扶。

　　“妙竹啊，若本宫的孩儿还活着，应当也是她这般年纪罢，亭亭玉立，将来嫁人，不知道要本宫操碎多少颗心哪。”
　　说到这里，皇后顿了一下，每次想到这个早夭的女儿，就会想到一个讨厌的人。
　　“妙竹，你说，李游是死了还是去哪儿了？”
　　妙竹一惊，不知娘娘为何突然想起这个宫廷禁人来。她说：“想来是死了的，皇宫里守卫森严，她一个女人家，出不去的。”
　　皇后又瞥了她一眼。
　　“你恐怕不知道，李游这个女人，是异国人，她是会巫术的。”
　　妙竹没接话，不过皇后也不在意，她声音轻轻的，里面却含着锋利的恨意：“她最好是死了的，本宫同她有大过节。”

作者有话说

　　①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唐律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