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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阿凌哥,莫要再睡懒觉啦,客人都来了!”春琴脆生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才几点啊,别吵别吵,让哥再睡会啊,乖。”
      “诶诶...咋还动手呢?女孩子家家的...”我轻声嘟囔着,迫不得已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顺手拨弄了下被春琴揪乱的发髻。
      “客人,您要画什么?”我微微抬眸看向来人,银白的锦袍上绣着暗紫色的云纹,手上的玉扳指苍翠欲滴。锦衣华服,非富即贵。
      “听闻你画技高超,随意挥墨罢了。”客人笑了笑,随手便掷下一个银锭,哐铛一声砸在我的脚边。
      我构思良久,终于下笔。用笔如飞,不多时已画成。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要么出来摆摊画画,要么上山采药,不过是浑浑噩噩地活着罢了,了无生趣。
      许是天性使然,我天生对所谓功名利禄没什么欲求。无知无觉,无牵无挂,只要在这世上混一口饭吃便可。
      自记事起,我便独自在这镇子上生活了十年余。
      我记不清童年的往事,但凡试图回忆零星的片段,眉间眼睛般的胎记便隐隐作痛。
      我只知道父母大概是早已丢弃了我,这世界或许从来没有善待过我,而我也不太喜欢这个世界。
      我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唯独对画画感兴趣。所幸博得远近的权贵欣赏,倒是有一技傍身。
      春琴是大户人家的小丫鬟,这丫头玩性大,一得空便跟着我出来摆摊看我作画,不学无术得紧。
      春琴总说我缺心眼,或许也是吧,我所在意的,或许都是世人所不能理解的。
      或许是由于没有父母的缘故和眉间那狰狞丑陋的胎记,这个镇子上大部分人都讨厌我。
      在他们看来,我是个带着克死亲生父母的诅咒降临此镇的外来恶煞,何况又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孤僻得像块冰冷冷的石头。
      镇上人们阴沉的脸色和转身掩脸窃窃私语的神态,还有不知何时何地会扔过来的小石块和孩子们张牙舞爪地叫喊着“扫把星”“短命鬼”“妖怪”等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的格格不入。
      但也有善良的镇民会给我送吃的穿的,闲时陪我唠嗑两句。
      或许这世间便是半真半假善恶参半,而我并不在乎。
      昨日医馆的大夫给了我三两银子,托我去附近的山上寻几味药材。
      小镇周围群山包围,唯水路较为便捷。我撑了船桨,在朝霞中推开一大片涟漪。
      此时尚值初夏,岸边的芦苇生得郁郁葱葱,锋利的剑叶上盛着刚落下的雨滴。
      基本的几味药材俱已齐全,只是还有一株玉芍药甚是难寻。我几经周折,终于在峭壁上将其摘下。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我准备归程,而大片大片相似的芦苇让我一时辨不清方位,几经兜转却似乎依旧在原地打转。
      河水对岸忽然传来了清扬婉转的琴声,带着缠绵悱恻的愁思。或许能问问这里的人家如何回去,我循着琴声划船归岸。
      寒鸦哀鸣,孤月映照下的树影斑驳陆离。
      我拨开前方挡路的树枝,只见月影当空,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我遥遥地坐在树下抚琴。
      琴音袅袅,饶是我不懂乐理,依然觉得此中暗含着刻骨的愁思。
      无意中脚下踩断了一根树枝,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有些突兀。
      那女子闻声一滞,缓缓转过身来,泼墨般的长发衬着皓白的裙裾,清丽绝俗的眉目间锁着一股淡淡的愁思,伊人宛若天神下凡。
      我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分明素不相识,却莫名觉得熟悉。
      眉间的胎记似乎被火点着,不安地突突跳动着。
      “阿凌,你来这做什么?”女子莲步轻移,走过来柔声问道,声音空灵而飘渺。
      似乎她喊了我的名字,不,我们未曾谋面,应该是我听错了吧。
      我慌忙应道:“啊...我叫阿凌,是附近镇子上的人。来这里采药,却没有找到回去的路。被姑娘的琴音所吸引,一路来到这里。却不知姑娘为何深夜独自一人在此抚琴?”
      她说她叫沈宛,是这个镇子上一个老富商病危时为了冲喜娶回来的小妾。
      迫切求生的心情依然没能成功延续老富商的性命,老富商很快逝世,而大夫人又对她积怨颇深,便将她赶出了家门。
      她说她如今双亲俱已过世,父母给她留了一个老宅子,勉强可以苟活于此。只是无奈镇子上民众的闲言碎语,索性白天都在河岸周围活动,晚了再回到镇上。
      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白皙的脸上似乎没什么血色,过于纤细的身姿看上去有些羸弱。或许是相同的不被世人所容的境遇,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大抵是双亲过世伤心过度的缘故吧,我如是想着,“姑娘,你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在下对药理略知一二,以后给你带些药草来可好?”
      她垂眸,掩下几分失落,“不必了,我从小就落下这病根子,治不好的...适才你说来这采药,你是大夫吗?”
      “不不不,只是经常替医馆跑腿,我只是个小画匠罢了。”
      “原来是画师啊。那...可以给我画幅像吗?”她抬起头,满眼的期待和热忱。
      “当然。只是姑娘超凡脱俗,难以描摹万分之一。”我冲动说出口后又有些后悔,觉得有些过分唐突了。
      她却没笑,神色有几分戚然,“家母过世得早,甚至连画像都未曾准备。大家都说我像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想借画像来怀念亡母。”
      “姑娘...”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我从小就没见过父母,至少令尊令堂在世时对你很好,如今他们定会在天上看着你的,所以要振作起来啊。”
      不料沈宛却噗嗤一声笑了,“哪有人拿自己的不幸来安慰别人的啊。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我...我总觉得和周围人格格不入,镇上的人,除了一个小丫鬟,大多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是怪胎,对我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屣。”
      “那你自己觉得呢?是你的问题吗?”
      “我不知道,或许我就天生是个怪人吧。其实,我也想和大家一样啊,敢哭敢笑敢爱敢恨,为了荣华利禄而奔波一生。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整日颓废不上进,埋头于毫无意义的事情...”
      “喂,阿凌,可是这样的你,才是特别的啊。”
      沈宛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我的头,“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差不多,那这世界还有什么意思?你说你擅长画画,单就这一点就很厉害了啊。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
      “再说,你看到社会的阴暗面,受到一些小小的挫折,就开始怨天尤人怀疑自身,本身你就没有认可你自己啊。”
      我顿感有些无地自容,或许被她说中了心事。
      “不要想那么多了,你说你无知无觉,但你至少看到了我并认识了我不是吗?我每日在此弹琴,但只有你听到了并找过来,所以说,这世界总有些奇异的缘分。”沈宛凝视着我,皓白的衣袂在月光下飘扬欲飞。
      告别了沈宛后,我划船返程,却无心留恋满湖的明月与繁星,我的心里只有这个温婉的白衣女子。
      我虽然只是个无父无母胸无大志穷困潦倒的小画匠,但也有好好活下去的权利啊。
      我一路哼着歌,心胸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开阔。
      我回到镇子上后,每日什么也不做,只是专心描绘她的容颜。
      镇上的人说我疯了,说我中邪了,可我并不在乎。
      远山般的黛眉,杏眼桃腮,肤若凝脂,一颦一笑皆是人间绝色。
      世间的言语和我的画技过于贫乏和拙劣,只会玷污将她的仙姿。
      我画了一张又一张,终于春琴也没有耐心再陪着我作画,每日东奔西跑不知所踪。
      如此几月有余,我终于画完最后一笔。这幅画作虽不能称得上完美,但至少亦可勾勒三分风骨。
      最主要的,是我迫不及待想见她的焦急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
      此刻已是深秋,岸边的芦苇枯黄而茂盛,小舟被大片白茫茫的芦苇花掩盖着,我有些踌躇具体的方位,却无意中瞥见了坐在岸旁的那抹白色倩影。
      “阿凌,阿凌。”沈宛笑着朝我招手。
      我将画卷紧紧地攥在手上,怀着些许忐忑和激动,踏上了江心这片土地。
      “你来了。”她扬起脸,眉眼弯弯掩不住欢喜。
      “咳...实在不好意思,最近事务繁多,到现在才画完。”
      她却尚未在意,只是笑着与我寒暄。
      此后,我常常借着上山采药的名义,三天两头的前去见她。
      镇里的人都说我有了意中人,我也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是意中人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心里那空落落的地方,自从见了她便开始热烈地燃烧。
      尤其是眉心那处眼睛般的胎记,火光灼灼一路烧至我心间。
      不知不觉已到了数九寒冬,趁着河水还尚未结冰,我依旧撑着那一叶小舟执着前往。
      大雁南飞,一大片苍苍茫茫的芦苇随着凛冽的寒风起起伏伏,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琵琶声平白添了三分凄冷。
      沈宛依旧穿着那件白衣,看向我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
      “阿凌,有你陪着的这一年来我很开心,只是家里还有些事,我以后不能经常出来了...”
      沈宛的笑容似乎有些凄凉,“阿凌,今晚我们镇子上有灯会,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原来今日是正月十五啊,我陪着她一路走到了灯市上。
      花市灯如昼,小摊贩纷纷在市集摆上了小吃和胭脂等物,男女老少三三两两地聊天闲逛,一片笙歌燕舞甚是热闹。
      一阵风微微拂过,身侧传来了空灵清脆的铃铛声。
      我抬眸,有商贩把红绳系着一个小铃铛挂在挑出的帘子上,看起来甚是别致可爱。
      “小宛姐,你觉得这个好看吗?”我买下红绳后,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她粲然一笑,“灯市人多,不要走散了,我们用这个红绳把手系在一起吧。”
      我点头应诺,任由她轻轻地将红绳缠上我的手腕。
      沈宛今天的话似乎格外的多,她说了很多小时候的趣事,对街上陈列着的每个摊位都驻足观看。
      天上有烟花升起,一个接一个在空中绽开,绚烂而夺目。
      所有人都在仰头观赏,我望着这漫天华彩,默默在心中许愿:不求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只愿此刻长存,只愿...她能安好一生。
      似乎听到一声银铃般的轻笑,等烟花落幕,周围人潮汹涌,不见了沈宛的身影。
      我低头看手上的红绳,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断成两截,铃铛也已不知所踪。
      周围人声鼎沸欢歌笑语,我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试图往回走,却被人群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
      好不容易等到夜深,周围的人逐渐离散,我独自一人疯了似的在街上来来回回地寻找,却再也不见她的身影。
      直到第二日,我挨家挨户地询问,这个镇子上是否有名唤沈宛的姑娘。
      有的人家等我说出这两个字后便脸色大变,不等我将话说完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镇子上大部分人都是冷漠地说不知道,直到夕阳西下,我终于叩开了一户锈迹斑斑的朱门。
      白发苍苍的老管家在听我说完后,颤巍巍地拉开门让我进来。
      “阿凌,你终于来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只觉得眉心痛得几乎要裂开了,偶尔闪过的画面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都说老人忘性大,只是我还记得...也罢,也罢,过去的事都让它过去吧。”
      在我的苦苦哀求下,老管家告诉我,我是沈宛出嫁后收养的孤儿,她怜我无父无母,亲手教我绘画。
      沈母去世后,沈父嗜赌成性,偌大的家产除了这个老宅都被败光,最后一笔赌资是独生女沈宛。在输掉最后一笔后,沈父在绝望中自杀了。
      而沈宛出嫁后也未能成功冲喜,病重的老富商在几年后随即去世。
      大夫人婆家在当地势力强盛,为争夺所有的遗产,联合老富商的弟弟妹妹,索性一同买通了神婆,说当地久旱不雨,应该向河神献祭一个新娘。
      哪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女儿白白送死,沈宛硬生生被说成了当地所有不幸的来源。
      当时举行了甚为浩大的仪式,沈宛一人躺在装扮华丽的舟上,舟上放满了沉石,而岸上的镇民们却只眼睁睁地看着小舟一点一点消失在江底。
      而我当时虽小,却依稀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哭得歇斯底里。
      沈宛在离去前,拜托山上的道长封住了我的记忆,从此我的眉心便多了那个眼睛般的胎记。
      老管家将我送到远离这里的小镇,望我忘记一切,好好生活。
      沈家原先的几个佣人俱已作鸟兽散,独他一人念旧主恩情,守着这座破败的大宅子。
      我愣在了当场,老管家后面的话我都没听清,浑浑噩噩地回到了镇子上。
      “阿凌哥,这个你拿着吧。我去老君山上的庙里求来的,听说可以辟邪...”春琴递给我一个刻着佛像的玉佩。
      “辟邪?小琴,你知道了什么?”我尽量把声音放平缓,装得不甚在意。
      “我...上次我偷偷地跟着你去了河岸对面,那里一个人都没有...阿凌哥你一直和空气有说有笑...”春琴看起来一脸要哭的样子。
      我揉了揉春琴的头,”那我们一起再去看看,好不好?“
      春琴点头,跟着我一路默不作声地走到沈家的老宅子前。
      我让管家带着我去沈宛的墓前看看,带着千分之一的侥幸和心如死灰的平静。
      我和沈宛初见的松树下,分明立着一座写着“沈家小女沈宛之墓”的青石板。
      我心灰意冷地跪倒在墓前,却无意中听到铃铛清脆的响声,似乎从土下传来。
      我拂开表层的尘土,看到了灯会那天的半截红绳和不知所踪的铃铛。还有...那幅我亲手所作的画像。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去的,就好像大梦一场,梦醒后一无所有,残余满手的烟花灰烬。
      我终于知晓了她为何每次会在江水两岸出现,知晓了她为何四季皆穿着那略显单薄的白衣,知晓了她为何无缘无故待我如此亲切...
      那个教会我如何去爱的人,却终究消失在了我成长到能够爱她之前。
      或许她还会出现在我面前,在世界对岸的某个偶然的时刻。
      再三考虑后,我告别了春琴,决定再次踏上征程。
      只是这次,不再仅限于江水两岸。
      “老爷爷,那小画师最后找到那个白衣女子了吗?”
      我笑了笑,“没找到。”
      “那这个故事不太好,神鬼叨叨的还很无聊,结局也不好。”小女孩嘟起了嘴。
      “可是啊,他在这几十年的光阴里踏遍了名山大川,看遍了世故人情。追寻心之所向,又何须在乎结果呢?”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看着我,还是满脸的不服气。
      “对了,麻烦把这个带给你奶奶,说阿凌来看她了。”我将怀里那个刻着佛像的玉佩递给小女孩,“故事说完了,下次有缘...再见吧。”
      我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起身,朝着小女孩挥了挥手。
      在这几十年中,我记下了这世间太多的人情冷暖和山海万里,我真真切切的感受过我的存在,世界的存在。
      我以前只道世间待我不公,却未曾思考药铺的大夫为何每次只找我跑腿采药并给我高昂的跑腿费,还有我缘何以一介小画师的身份能在当地立足。
      分明那些关心和爱护都在身畔,只是我未曾在意。
      她所赋予我的,不仅是我失去的记忆,还有那被封住的对世界炽热的情感。
      或许,这便是追寻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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