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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月轮 ...


  •   送葬的队伍摇晃如魑魅,一道颤巍巍的白划开城门。

      李寒青虚空盘坐,悬在木棺上头,一手扶了额角,一手托一杆白玉烟枪,眼光狡黠地飘在黄昏里。

      衣裳是石青掐银江崖纹绸衫,寿冠煊煌,珠光琳琅,里外几层,把他生生塞成了一个骄奢的纨绔。

      好歹生前也是一双脚不落地的梁上君子,动身就是一道锐利的风。

      一道一贫如洗的风。

      如今死了,葬礼反倒稀里糊涂地隆重起来。

      李寒青曾设想过一千种死法,烈火油烹,车裂凌迟,挫其骨,扬其灰,凌驾于万民的声讨之上,壮烈之至,喧赫之极,好配得上他雪斩万年春的名头。

      可他从不曾想死得这般儿戏,以至于送葬途径街井,在旁议论的尽是此桩荒唐。

      他死在迟衡的床底。

      死于塌下说来尚不算丢人,可偏偏是死在迟衡与玉君罗欢会的塌下。

      一个是手眼通天的金铛权宦,一个是艳绝闵京的大坞名伶。

      热闹便有的看,看着看着,李寒青的死便成了那个无关紧要的话引、鼓书先生的醒木,成为流言的点缀,被人记得的只有一段权宦与花魁的风流密辛。

      但对寒青来说,未免死得过于轻率。

      他正悻悻地想,身下棺木猛地一滞。

      寒青端直身子,眯起一双赤瞳桃花目,冷冷地打量着横栏在棺材前面的男人。

      男人面色苍白,收敛了往时虚与委蛇的玲珑心,清朗面庞被憔悴修饰,是一副刻薄的怜悯相。

      手中嗡鸣的剑刃抵住棺木,响亮地震出几道木纹,柏木寿方不耐滔天力道,顷刻之间碎成粉齑。

      他凭吊尸骨般立在素白的送葬队伍之间,仿佛天地间落成的一场大雪。

      李寒青屏息,魂魄此时仍不能脱离于死躯,当自己那具冷彻的尸身被男人抱起时,虚悬的魂魄一瞬意动。

      直至被剑风吹远的纸钱窸窣飘起,送葬的人才回神高呼,“青堂公,是青堂公!”

      于是李寒青在这场死亡的劫掠之中,如其所愿地重回流言的核心。

      那便是:青堂公迟衡劫夺大闵第一通缉犯的尸首,炼制为任其操纵的死傀儡。

      闵京进来发生的几桩命案,斩春刀法重现,用的便是李寒青的惯见招式。

      而事实是——事实则更荒唐。

      亡逝者魂魄经由七日才能完全脱离肉身,送葬时才过三日,在将尸首截夺回府之后,青堂公迟衡便整整在李寒青尸首前跪了三日。

      李寒青看着自己的灵位,香火燃断处“先考”二字扎在眼中。

      他竟不知何时凭空有了迟衡这样一个“孝子”。

      悬坐于灵牌之上,李寒青思绪流转,素常与青堂公并无恩怨,只是半月前有人找上他,肯抛掷万金买青堂公的一只珠连云头靴。

      就算刺杀劫掠,也不曾有这样出手阔绰的雇主,李寒青想也不想便一俱应下,却不想为这万金,搭上了自家性命。

      但说到底,他对自己的死因也并不全知,只知自己窃靴之刻,被淬毒的银针封了气府,而当此时迟衡正与玉君罗塌上取乐,凶手或许另有其人。

      窃靴之前,李寒青对迟衡已然了如指掌,其人暴戾乖张、八面玲珑,面上是御赐青堂公从五品的闲职,实际上手中紧握闽京命脉。

      直至星辰坠入沸腾的九琅湾,港口的羯鼓抵开万顷海水,青色的巨型灯照将这黑色丝缎俘获,青堂公才会登上海心那艘金碧辉煌的舰船。

      跃金浮光,仿佛蜃楼。

      李寒青买到消息,只知那船舰藏匿着彻通天穹的秘密,却从未有人得以靠近那团金堆玉砌的迷雾。

      此刻众人口中青面獠牙的青堂公端跪于他的灵位之前,烛影摇动在他沉寂的眼底,映出疏星几点。

      他在哭。

      寒青换了个托腮看戏的姿势,虚空的白玉烟杆伸过来戳他的红鼻尖。

      恍若觉察似,青堂公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一道凌厉的眼风却向身后刮去,竹帘被风掀翻一角,李寒青本能地觉出杀意,脊梁挺得极直,嘴唇紧抿,那是他应敌的身态。

      旋即便回味过来自己已经死了。

      李寒青伸伸懒腰,余光捕捉到一根细针正刺破空气,直抵迟衡的后心。

      他冷静地听那一根针如何钻碾他的血肉、封锁他的心脉。

      青堂公挺拔的身形应声而倒,眼光落定在他的灵位上方。

      那双眼睛仿佛是在盯他,没有预想的怨咒、愤忿、质问,而是平静的、郑重的注目。

      那目光盯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月白的大氅落地,被一双银靴踏践在脚底。

      “李大人,好久不见。”银发少年晃晃手中的云头靴。

      少年伸伸懒腰,俯身去看迟衡那张清贵俊朗的脸,“可惜了,是个太监。”

      旋即少年嗤笑道,“你们的国度,太监也可以娶妻么?”

      李寒青一时不明乌帕桑格话里的含义,觉出少年话带讥讽,冷哼一声,“但为情在,嫁娶之事又何囿于身?”

      少年深以为然地点头,“寒大人很快也不必再‘囿于身’了。”

      “什么意思?”

      少年名唤乌帕桑格,效命于西冯国日行殿,司掌异术,是彼时委托李寒青盗靴的交接者。

      “西冯国欠寒大人一个人情,”少年眨眼,纯净无邪,手中的捕魂索隐隐发出微光,“我们殿主大人的意思,要为李大人重铸一副身体。”

      一阵恶寒袭上心头。

      李寒青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明净少年,欲窥探这幅皮囊下包藏怎样的刁滑险诈。

      西冯机巧异术无可企及,已可制造精巧的人体结构,他曾接过大闵朝廷中绞杀“熔骨者”的任务,他们是因罪流而放西冯的大闵人,被长日殿砍断四肢、封禁七感,徒留一颗仇恨与绝望的心脏,被浇筑雕刻成无坚不摧的战争机械。

      比起冰冷听话的机括,西冯人更喜欢被仇怨、杀戮快感操控的半机械人。

      他也一直明白他们在大闵潜伏目的不仅是制造更多“熔骨者”,更是寻找永生不灭的秘密。

      但他对长生兴致寥寥。

      “我恶鬼尚未做够,不如将这机会让予他人。”李寒青冷声客套,心中已在盘算脱身之法。

      世间枉死者众,但枉死又罪极者少,他寒青勉强算得一个,故而无常不收、阴官难判,孤魂一个。

      就算如此,他认为以日行殿的手段,另寻也并非难事。

      何况眼前便有一个。

      “我听闻青堂公一直追寻长生之法,对延续寿时的死傀儡倾尽心血,重铸金身之事,他比我要合适得多,不过,青堂公命大着呢,你说是不是?”李寒青话甫一出口,便垂眼瞥向血泊中的迟衡。

      少年恍然,疾步迈向迟衡的尸身,俯身探看。

      不是因迟衡是更合适的人选,而是少年觉察异样,因为迟衡的魂魄并未有离体征兆。

      迟衡并未身死!

      就是现在!

      箭雨骤然而降,少年结出水翼相抵,却为时已晚,锋锐的冰簇刺入肩颈,少年闷哼跪地。

      当此际,七日已满,李寒青魂魄脱胎,不必再受凡身拘束,只消困住乌帕桑格,便可脱身。

      迟府机关遍布,李寒青再熟悉不过,只是魂魄难以直触物什,只得假借活人之手,迟衡彼时所跪蒲团,则为接通藻井暗箭的关窍,乌帕查验之时,便是触发机关的最好时机。

      “你——”少年赤瞳之中燃起仇恨的烈火。

      李寒青一度有疑自己的赤瞳与西冯人有某种类同的血根,但他随之否定,他从不曾有过那样强烈而直露的爱恨。

      “再会。”李寒青漫不经心地吐出几个字,神色淡漠,纵身跃出灵堂的刹那,忽而周身被砭骨的寒意攫住。

      少年的笑声明朗轻快,宛如摇铃。

      捕魂索的微光由白转赤,向李寒青扑来,而这也将耗尽乌帕桑格仅余的体力。鱼死网破之势。

      他任由魂魄被酷寒笼罩侵吞。

      一生冰冷,死去冰冷,连魂飞魄散也这样冰冷。

      李寒青叹了口气,直至意识落入一团浓雾,那些死于他手千张面孔被抹去眉目,撕扯他的灵魂。

      哭号凄厉震耳,悲风不绝。

      他猛然睁开双眼。

      这是他阔别已久的梦魇,初时面对淋漓的血、死亡和永诀,他颤抖着将那些模样记住,千千百百地记住,做成梦、做成恐惧——他唯一抓得住的感情,后来这样的梦便成了奢望,他成了无梦的人,夜便是夜,黑得无垠。

      死了也好,死了也罢。

      死得其所,快人心哉!

      绵密的痛楚轧挤着李寒青的意识,他却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如死亡般喧闹。

      映目却是精巧古雅的拱顶椽梁,几案书卷陈横,水玉瓶中腊梅几枝,冷香暗潜,牵引他意识回笼。

      这是迟府的厢房。

      他还活着。

      他侧目觑那道竹石绘就的屏风,映照其上的身形挺秀绰约,散发未束,在昏黄浮色中剪出一道静谧的影。

      似是闻听这旁动静,屏风后的人忙起身。

      “迟兄,你可算醒了!”

      李寒青抢先一步辨识出那道儒和温润的声线,琅斛商行的老板,钱桓。

      心头浸上不详的预感。

      他吃力抬手,只见手上遍布的青筋与疤痕赫然在目。

      他潜伏迟家宅邸调查迟衡,早见惯了这双手。

      这是属于迟衡的手,弄琴莳花,杀人如麻。

      纵使冷静如他,却也再不能无动于衷。

      他的魂魄进入了迟衡的身体!

      当李寒青撑着欲坐起时,心口痛如刀绞,身体沉重地向后倒去,他明白这种痛是病入膏肓所致,新伤追着旧伤,一层一层,痊愈不得。

      不曾想风光无限的青堂公,已是沉疴之躯,就算未曾遭遇乌帕桑格暗算,也没有几日活头。

      怪不得年纪轻轻便苦营长生禁术,名义为圣君祈福,实则自求阳寿。

      青堂公是死是活,与他毫不相干,只是他可不愿披着这幅病秧子皮囊苟活于世,为今之计,便是问清那晚境况如何、探寻迟衡魂魄所在,好还他一副恶鬼自由身。

      依照寒青对迟衡的细致观察,若要伪作他人,并非难事。

      “钱兄。”他开口觉得别扭,便掩口咳了一声,“灵堂可有——”

      “堂主,”冷冽干脆的声线落在叩门声的尾音,切断了金羽的问询,“属下有事求见。”

      寒青不可置信地抬头,仿佛门外立着真正的恶鬼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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