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 ...

  •   刘国文和李忠良在十七岁那年落户到大黑山,郑丽华和李雪则去了更遥远的北方,四人之间靠着书信维持着紧密的同学情谊。随着岁月的增长,四人的文字逐渐地摆脱了少年的稚气,字里行间开始流露出青年的成熟与爱意。除非有人生病或挨了欺负,刘国文与李忠良仍然几乎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二人熟悉得甚至不能借由对方排遣自己的寂寞——就像一个人不能借由自己来排遣寂寞一样。当然,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秘密,他们交换着看彼此的书信与日记。他们经常坐在山头,望着北方发呆,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当地有人开始给他们提亲,但二人只是淡淡笑笑,继续喂猪或下田。几年过去了,他们手里的书信已经积累起厚厚的一摞,他们的生命也一如这些信纸,默默地堆积着,隐藏了厚重的思考与思念。
      二人所在的山村过于闭塞,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时,高考早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二人心中不为所动,因为他们之前只读到了初二就中断了学业。但让二人想象不到的是,郑丽华与李雪在北方农场知青们的影响下,全都考上了大学!这时天运已然转变,二人的个体命运也随之扭转。二人回到了古城,进了工厂,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
      郑丽华与李雪的学校离古城不远,刘国文和李忠良只要周日不加班一定会赶去看她们。四人在学校的林荫路上散步,彼此隔着远远的距离,两个男青年拉着手走在一侧,两个女青年挽着胳膊走在另一侧。那个朴素又单纯的岁月啊……郑丽华与李雪鼓励刘国文与李忠良也考大学,但二人想了想各自父母的年龄,都笑着摇了摇头。那一年,他们四人都已经二十五岁了。
      沟通是人类基本的生理需求之一,但并不均等的接受教育的机会却使这一需求的满足变得格外挑剔。毕竟我们每个人不仅需要陪伴,而且需要的还是具有共同语言的同类的陪伴啊!所以,第二年春天当刘国文收到郑丽华那封长信,他并没有太多意外,他提前已经有所预感。李忠良给李雪写信,请她帮忙劝和,但李雪回信说她没有权力干涉郑丽华对自己人生的选择,并暗示她自己也不是没有生出过类似的想法。毕竟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真正的天之骄子;一张文凭,隔开了两层世界。李忠良自己也给郑丽华写了封信,说她或许可以遇到比刘国文更优秀的人,却再也遇不到比刘国文更爱她的人。郑丽华没有回信。
      从那以后,刘国文将全部精力放到了工作上,业余时间基本都在车间里度过,成为一名出色的车工,还在市里的比赛中获了奖。李雪对李忠良的大门一直没有关上,所以李忠良仍然坚守着他的爱情。
      李忠良劝过刘国文再找一个,刘国文看着他摇了摇头,李忠良就再也没有劝过第二次。虽然他们早已成年,但他们依然共享着少年时代的眼语。刘国文用这一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的好友,他愿意等,愿意用他的一生去等待。在一九五八年那个早秋的上午,在二人第一天入学的课间游戏上,在怀中的郑丽华对着自己破啼为笑的那一刹那,刘国文小小的灵魂上就已满满地印上了郑丽华的容颜,再也没有空间去容纳别人。
      李雪毕业后分配到了古城的一处机关单位,一九八零年年底与李忠良结婚。郑丽华留在了省会,嫁给了一名国企干部。李世儒于一九七八年恢复原职,之后在古城的书法届闪耀了两年。一九八零年的暑假期间,李世儒去了几趟黄泥洼,回来后在古城的报纸上写了句“愿做西南风”,在世人一片誉美之词中封了笔,没过几年就被飞速变化的世界彻底遗忘。一九八二年,李忠良的儿子李厚德出生——爷爷给取的名字。
      一九九零年,刘国文与李忠良所在的工厂关停。二人的工龄被买断,二人今后只能自谋生路。经过两个月的阵痛与思考,李忠良决定去开出租,而刘国文则决定去拉人力车。这一年,他们三十九岁,已经不太可能再去学什么新的技能。刘国文第一次跨上三轮车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与郑丽华从此彻底分属于两个永远不会交汇的平行宇宙。
      李雪与郑丽华偶尔会通过电话聊聊天。听说了刘国文与李忠良的人生挫折,郑丽华庆幸自己当年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她问李雪今后怎么办,李雪笑着说:“只要我的饭碗还在,我们一家三口就饿不死。虽然李忠良现在是个下岗工人,但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同一年,古城开始大面积拆迁,刘家与李家的院子都被征收。尽管两家的院子很宽大,但土地是国家的,院子不给任何补偿,最后两家获得的补偿款都不够用于买一套新的楼房。好在李雪的单位出手相助,最后李忠良得以搬到崭新的两居室,刘国文则只能在郊区租个平房。两家现在离得远了,二人见面也越来越少,但二人并未因此变得生疏。李忠良甚至希望自己能与刘国文变得陌生一点,这样二人之间或许能有更多交流的意愿。但二人偶尔在一起的时候,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并不尴尬的沉默。
      刘国文每天大概能有二十元的收入,这对于没有烟酒嗜好的他已经足够。每天大清早,他都会把人力车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在一家高档住宅区门口候客。当大商场开始营业后,他会把候客地点改到商场门口。偶尔他会遇到同样等客的李忠良,二人见面点点头,然后两人一个骑在人力车上,一个手把着车门站在那里,长时间保持各自的姿势沉默着,直到有客人上车。
      一九九二年初夏的一天,下午下起了大雨。刘国文披着雨披等了会儿客,看着商场里稀稀拉拉的人影,他决定回家。二十分钟后,当他混身湿透回到家门口时,看到李忠良的出租车停在墙边。他在小院里停好人力车,推门进了外屋。李忠良坐在小小地桌旁等着他,桌上是几个塑料袋,还有一瓶啤酒。两个人点点头。刘国文进里屋换了衣服擦洗过头脸后,坐在李忠良的对面。
      李忠良用刘国文那两个反复使用的一次性塑料杯给二人倒上酒,然后二人举起杯碰了一下。刘国文看了眼李忠良的眼神,那里的信息有些复杂,他没有完全读懂。二人默默地喝了几口酒,吃了几口菜,然后李忠良说:“李雪的单位,有个女的,比你小一岁,带个女孩。考虑不?”刘国文听完摇了摇头,李忠良也就没再说下去。
      “郑丽华的老公,搞房地产赚大发了。”
      “她过得幸福吗?”
      “那谁知道了。”
      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说话。饭后刘国文泡了两碗茶,二人坐在昏暗的小小外屋里,望着窗外的雨喝茶。当雨势小些的时候,李忠良站起来对刘国文点点头,之后钻进自己的出租车离开了。
      这一年的秋天,刘国文正骑在人力车座上等客,李忠良把车停在他身边说:“李雪晚上让你过去吃饭。”刘国文看了李忠良一眼摇了摇头。“有事儿,”李忠良皱起了眉头。刘国文只好又点了点头。
      傍晚的时候,三个老同学和高高瘦瘦的李厚德围坐在李忠良家的折叠桌旁,桌上是李雪做的四菜一汤。李忠良拧开了一瓶小二,给刘国文和自己各用小杯倒上。两人碰了杯,各喝了一小口,之后四人默默地坐那里吃饭。刘国文看了看李厚德,这小子半年不见已经又长高了不少。
      “你练什么运动项目?”刘国文问李厚德。
      “四百八百。”李厚德低着头回答。
      刘国文点了点头,看了看李忠良。李忠良嚼着饭,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李厚德饭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三个大人坐在那继续吃饭。李雪看了刘国文一眼说:“郑丽华让你和忠良都到她老公的公司里上班,给解决住房。”
      刘国文摇了摇头。然后他看了眼李忠良,李忠良也摇了摇头。
      “郑丽华想给你买套房子,算是老同学的一点儿心意,”李雪看着刘国文接着说。
      刘国文还是摇了摇头。李雪叹了口气。
      “郑丽华可以借你钱,让你也开出租,钱慢慢还她。”
      刘国文仍然摇着头。然后他看着李雪问:“她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她老公太有钱了,可能不爱她了吧,”李雪淡淡地说。
      又过了一会儿,李雪又对刘国文说:“郑丽华想离婚,她让我问你,你还要她吗?”
      刘国文正在夹菜,听到这句话他的动作定格在那里。过了几秒钟,李忠良用自己的筷子敲了敲刘国文悬在半空的筷子,二人眼睛交换了个信息,然后刘国文低头坐在那里。
      “他啥意思?”李雪问。她知道这两人之间还有另外一套语言系统。
      “让他想想。”李忠良说。
      刘国文想,自己每天赚二十元,每个月最多也就六百元。郑丽华有个女儿,她们母女过来后,一家三口每月六百元也不是不能活,就是紧巴点。如果她女儿将来要上大学,学费什么的还真就是个问题。不过自己手里还有不到一万元的拆迁补偿款,应该也能对付过去。于是他转头对李雪说:“我愿意,但她不能带她老公一分钱过来。我每个月最多就赚六百块,我手里还有不到一万块存款。如果她同意,她随时可以过来。”
      李雪听了点了点头说:“我明天给她打电话。”
      李世儒于二零一零年去世,当时他的身份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退休□□,无人再记得他那手不世出的书法。在他去世半年前,古稀之年的赵爱华辗转找到了他,当着李忠良和刘国文的面跪下忏悔,请求老校长的原谅。李世儒流着泪笑着说:“从未怨恨,何来原谅?唯有你我心中那难能可贵之良知,才值得吾辈去拜伏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