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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淹没的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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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在我眼中完全是黑白的,黑色从我的鼻腔吸入,进入我透明身躯的肺部。我只记得我的手臂砸在门板上,身上火辣辣的,像我小时候看见的那只小猪,被刮干净毛后串在竿子上烘烤,也像淋了一身雨后衣服贴在身上钻心的痛。
后来门破了,屋外凛冽的风灌了进来,又离间开我的身体与衣物。有股力量扯拽着我的胳膊,我的脚磕在台阶上。外面的空气是清香的,带点之前那个屋子里的香水味。
我身边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有人拿厚被子捂紧我的身子,也有警笛声从远处飘过来,悠扬的笛声像是空谷回响。
醒来的时候我不敢睁眼,很庆幸闻见的是消毒水味,我猜天花板一定是纯白的,“的确是”。如果用作文里最老套的话来说,那就是“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医院和警察局一直都是我心中最安全的地方。
“醒了啊!”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我知道他曾经是一名警察,“感觉怎么样?这么久没见,我以为你的生活会变好。”
“现在感觉还好,只是我想知道妈妈怎么样了?”我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小,听起来像一台没有信号的收音机,尾音变成刺耳的鸣响。
“很遗憾,你的母亲去世了!”他没有说太多,只是握紧了我的手。这个看起来有些亲密的动作,对我们来说只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或许是因为我们接触得太多,他像是我的哥哥,但是更像是我的依靠。
他总是那么的正义,有时也是傻憨憨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永远都对未来充满希望。我希望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但可能因为有我那个杀人藏尸的父亲的影响,我成为不了简单光明的人。
不过有时我觉得变态父亲才是我最欣赏的人,这样说起来我好像也很变态。我还是更讨厌那个愚蠢的母亲。
其实母亲可能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就算她在顺产生我时也没有发觉。她只是一味把我当作了那个男人,她认为我是一个罐子,一半倒入的是那个男人的灵魂,另一半是她的身体,像她裸着缩在男人的怀里。
她理应认为我是那个男人的重要的一部分,是她占有且别人抢不走的一部分。但她可没有茨威格小说中的“一个陌生女人”来得高尚,她卑劣的想要把我这一部分从世界上带走,骨灰交混在一起,那就和男人永远在一起了。我为她可悲,她一直活在自己织的骗局中。
我曾经在屋子里向外看,看她在阳台上织毛衣,一根根毛线在她手中分离、汇聚。
我的视线也一直紧跟挑动的签子,她的手法有时会突然凌乱,手指放在中间,签子钻进皮肉下,手上扎出的洞像是此时她空洞的眼神。
这个手法与她骗自己的手法几乎相同,不同的是,她把我也绕了进去。
我得解开,把一切都解开。
病房里没有时钟,听不见时间的流逝是件极不踏实的事。只有阳光落入窗中,倒映在地面的光线在推移,证实着这不是一场幻觉。江莱见我没有说话,就退了出去,他可能是误以为我伤心了。
这个直男癌的家伙一向不会安慰人。他只会感受别人的伤痛,静静地抽烟,可别人又怎么知道呢?
我的心思很快又转到母亲身上,不得不说,自焚可能是母亲解脱的最好方式。火燃烧的时候,她会不会也觉得自己能发出香味?就像是那个远在云南的女人那么香,但她也知道,自己不香。
我也忘不掉那个女人,我只见过她一面,有的人一面就够记一辈子了。她和母亲太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房子里烧的香,女人身上有一股勾人的味。
所有人都愿意沉溺在她眼里。我妈也想让我成为那个女人,可也只是想,她不知道该让我怎么做。我想着,就算我像那个女人,我也招不回爸爸啊。那个男人在我生命中其实可有可无,这才是原因。
母亲的葬礼我没有出席,姥爷说我还小,这些事都是沾不得手的,索性连黑色布带都没绑。说是葬礼,其实只是让大家知道这个人消失了,对外人说是意外死亡。
毕竟如果有人问起来:“你母亲还好吗?”,我回他说:“去世了”,两人都尴尬。长辈们清楚得很,这恶果必有前因,但谁也不提。
真相就这样沉默着,越埋越深,变成了一块化石。
所谓的父亲还是没有来,母亲的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父亲还再被通缉着,如果来了不才是傻吗?傻人是杀不了五个人的,更不会被列为A级特大逃犯。所有人都清楚。我不恨我的父亲,不知道这是不是遗传,我理解他也羡慕他。
“妈,女儿说一句不孝的话。就算你变成了一捧灰屑,在那个男人眼中也不过是陈旧的老房子里沾满了飞蛾尸体与黑色柳絮的那一种,又怎么能比得上彩釉天鹅莲花炉上的那一捧沉香屑呢?”
十三岁之前,我是有关于父亲的记忆的。我还清楚记得在小学常写《我的爸爸》这篇作文,他几乎与所有父亲相同,包容着整个世界。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把整个世界从血肉中剥离,从骨缝中剔除了。
反倒是母亲似乎与其他人的母亲不同,她像夏日烈日下的蝉趴在树干上吸食树的血液却不知为何要鸣叫。我厌烦夏天,那个季节有偷看女孩裙底的人,还有散入空气中的尿骚味以及母亲与蝉鸣相似的喊叫声。
若是所有的恶心事混在一起,那可真叫人生活不下去!
我钦佩父亲的正是这一点,我思想觉醒的这几年才有这种对母亲的感受,可是与父亲和母亲相处的这么多年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他能够把碰撞的麻将声和吼叫当做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我们家的楼形很独特,大半个楼都在一片大坑里。大院北面的地势低,南面的地势高。
我走进大院,往往最先听到的就是麻将的声音母亲也从没第一眼看见,她那双眼睛会看准时机瞅向周围大伯的麻将牌。我向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她可能会抬眼看我一下,之后便又琢磨起偷看到的牌面。
我对母亲的回忆就是这么模糊,明明她昨天还和我待在一起,可现在愣是想不起关于她的其他事。
那些事可能已经被掩埋住了。
几个小时前我刚结束这周的数学测试,就被江莱以监护人的名义叫了出来。毕竟我的老师也不知道我的具体情况,可能以为我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娃。
“我还没吃晚饭呢!”我冷冷地说。
“我也是。”他无辜地抬眼。这么大的人了,还装可爱。
哼,可恶,被他装到了。
“可是我明明已经在学校订饭了,在学校,15元。”我一边停顿一边用自以为恶狠狠的语气说。
“今晚我请你。”
我不应该轻信单身油腻老大叔的话,恶果就是坐在一间出租屋里吃泡面。周围堆叠着报纸和书,整个房间里有一股怪味,类似于常年不见光的地下室的味道。总之就是很没品。
“还没开封的那本是什么书啊?”我望向远处的新书,问远在厨房的江大厨。
“《尼罗河上的惨案》”
“哦,那本写了大半本书还没有死人的小说啊!”
“小姑娘家的,怎么整天把死人挂在嘴边!”这句话听起来很正常,但是对于我这来说,就有一种讽刺感。
我期待着江莱说完这话的反应,他总是傻傻地替别人尴尬,他果然悄悄撇了我一眼,一脸的心虚样。他对我纯粹的好,我能感知到,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体会过最好的情感了,虽然可能只是因为他对我的怜悯。
“对了,警官先生,你找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你爸那个案子,我还需要你的帮忙。”他很严肃地说。
我用叉子戳着泡面,我从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我讨厌吃泡面,实际上我也没有什么爱吃的东西,“据我所知,你好像???被停职了吧!”
我说完这话,立马换了一个无辜的小表情,头慢吞吞地低了下去。不过还是没逃过江警官的当头一击,“小家伙,你都开始奚落起我来了啊,世道变了啊,现在的年轻人一点美德都没有!”
“你明明就是为老不尊!”
“好了,不开玩笑了。这件事你考虑一下,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也不用觉得有压力。”
其实有时候这样和他互怼还是挺有趣的。至少让我觉得自己和其他人都一样,简单且平凡。但是时间久了还是会想,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连累着自己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