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客灯

169、白璧无瑕

　　次日大典，何元初当从玉华峰而下，至乐游山门外，先拜乐游石碑、再登静山、再执弟子礼由长者授掌门印信。

　　她没有长者了，这一套流程也就是个幌子。

　　行至乐游试剑场，观礼者寥寥，她着朱红交领内袍，外罩玄色锦衣，衣衫绣金银线的星辰命盘，行走间金红曳地，鸦发金钗高挽，华服盛装，站在乐游山断裂残破的黑色石碑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后左手持剑，右手执钟锤，到议事堂后的钟阁上，敲响了那口青铜大钟。

　　“承蒙诸君不弃，乐游山第八代掌门何元初，在此昭示乐游先圣，秉以天下先，以乐游先，扬我仙道之正，守我乐游之名。”

　　钟声遥遥，没有惊起林间飞鸟，雪压松枝低，惊起簌簌的碎雪声。

　　钟酉知道小师妹执意敲钟的原因，当年掌门让他们走的时候说：“乐游山钟不鸣，乐游弟子不得回。”

　　这也是小师妹费时间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的原因，还活着的乐游弟子不少，何元初要他们听到乐游山堂堂正正的钟鸣声，他们，能回来了。

　　当年被安置在江南道的乐游弟子没有等回来师兄师姐，不肯就这样过着由雪华夫人庇护的日子，散落天涯，好在钟酉提前找寻联系过，告诉他们能回来乐游山了。

　　青铜钟响彻云霄，乐游山的试剑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二师兄带领弟子们日复一日练剑，陈腔滥调说“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诸天气荡荡，吾道日兴隆。”

　　何元初才走完这些流程，瞧着互相拥抱喜极而泣的师弟师妹们，没有掺和到他们之间，自己进了议事殿内，虚掩了大门，隔开了那个喧闹世界。

　　“莫素衣代我派掌门陈昏恭贺何掌门。”

　　虚掩的门扉外，莫素衣轻轻推开门，望着前方十步外背对着他站立的女子，消瘦的身影好似山崩也压不垮她。

　　“莫师兄，陈掌门他怎么样了？”何元初巧笑着客套一句而已。

　　莫素衣正色道：“掌门他说，无颜再登乐游山，无颜再见乐游故人，惟愿自困蜃影，永世不离。”

　　何元初转身凝望，见他眼中沉痛，无谓地笑了笑，“挺好。道完贺了就走吧，还有什么事？”

　　“你没回乐游山前，太和山覆灭前，何掌门的四师兄曾去过蜃影，只见了我一人，告知当年乐游山上发生的事。钟酉说，等乐游山召回弟子，和浮玉山联手，打上太和山，将当年真相昭告天下，为师门报仇雪恨。”

　　“你答应他了？”何元初螓首微动看向他，似嘲非嘲，“谢三问离世已有四载春秋，当年你师父陈五常到底为什么与太和山同谋，陈昏愚孝，四师兄纯善，他们看不出来，你别告诉我，你至今还没推算出来。”

　　莫素衣上下嘴唇轻抿，脸色难看，“谢师兄身亡，浮玉山我不修剑道，唯一的后继者陈昏在乐游山。师父要逼陈昏回来，他忘不了乐游山，时日渐长或许浮玉山会成为乐游山的附庸，师父是想逼陈昏与乐游断了关联。”

　　何元初嗤笑，问道：“不是这个，还有呢？”

　　“还有，乐游与浮玉本可分庭抗礼，谢师兄亡故，浮玉山式微，太和山不成器，师父他许是……不愿见乐游独大。”

　　顾双城与解依山有仇，何元初将信将疑，但没有陈五常，乐游山不会覆灭！

　　就结果而言，乐游与浮玉都是受害者，四师兄想两个受害者联手对敌，报仇雪恨的想法没有错，思路也没有错，但浮玉山，乃至所有的仙门，只在势均力敌的时候才是朋友，它们不会永远是乐游山的朋友。

　　陈五常所谋之事不得而知，无外乎还是仙道的名利地位，何元初早便看懂了，可叹莫素衣还想替他遮掩。

　　莫素衣当然不会不懂，他遥望她坠入深渊的背影，很近很近的距离，他向前几步伸出手就能碰到，但他不能再向前，更不会伸出手。

　　其实每次都这样，好像差一点，差一步，又好像差了很多。

　　“我答应了何掌门的四师兄，没想到已经有人提前报了仇。”

　　“操纵修习蛊术控尸的凡人去杀教他们控尸的太和山，他们互相残杀。”莫素衣说道：“幕后之人是不惜凡人性命的操刀鬼。”

　　不见何元初否认，她正奇怪，好好地他怎么说起了这个，有什么证据吗？

　　未等思索，门扉应声而动，何元初看向门口站立的钟酉，不知他听到了多少。这话原不是说给她听的，何元初转头冷冷瞥向莫素衣，厉声呵道：“滚！”

　　莫素衣不滚，钟酉之后白麓应声而来，她道：“无论是不是操刀鬼，都与你浮玉山无关了。”

　　“说起来，双月境往来都是通过红枯山的，你们对那里更为熟知，当今天下民不聊生，似乎只有南涧一切如常，还有那则燕然山大地回春至宝的传言，白麓姑娘不给一个解释？”

　　“会给的，你再等一等。”白麓神情郑重，语调认真，“不要急。”

　　钟酉听着他们毫无意义的对话，来不及反应，他呆愣在原地，白麓四下相看，师兄妹之间的事外人不好掺和，于是她拖走了莫素衣。

　　“操刀鬼是说小师妹？”

　　何元初轻轻嗯了一声。

　　“小师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钟酉不是痛心疾首，他有些难过。还道太和山作茧自缚，听了她与莫素衣的谈话才知道，他们的小师妹竟是幕后操刀之人。

　　“四师兄以为我成了什么样的人？不择手段的、蛇蝎心肠……”

　　何元初没有被他发现的慌乱惊诧，她眼中平静无波澜，反问道：“我在乐游山上敲响青铜钟，钟声响彻寰宇，师兄以为太和山会放过我们，依山师叔杀了谢三问是事实，孤阳师伯和陈五常同归于尽也是事实，你以为仙道同辈不会因为这些私下戳师长他们的脊梁骨吗？”

　　“四师兄，没有人能帮我们，血仇必得以血来洗。”

　　钟酉：“其他的师弟师妹们回来了，我们同心协力覆灭太和山，一样能昭雪平冤，你挑唆凡人与太和山相残，手段阴险，你让大师兄三师姐他们如何安心！”

　　“不用手段怎么让太和山身败名裂！”何元初话中似有刀锋，割得钟酉周身的皮肉都在疼痛颤抖。

　　大殿一片寂寥空旷，何元初的语调软下来，好似又成了那个撒娇使性的小师妹，却那样难过。

　　她说：“四师兄不愿意依长幼之序继承掌门之位，不愿为了振兴乐游山不择手段，更不愿意脏了手，那就只能我来做，做你们不愿意做的事。”

　　幼猫一边叫着一边伸出利爪，浑身布满血淋淋的伤口，还要死死咬着牙不肯松手。

　　“是我的错。”钟酉面有难堪之色。

　　他苦笑着轻喃，我不愿意做，不愿意脏手，可是小师妹，我都不愿做的见不得光的事，怎么会情愿看着你去做呢？

　　你本该是乐游山白璧无暇的小师姐啊！

　　“我有时候真的在庆幸，庆幸活下来的人是你和我。四师兄，你太笨了，等到事后才来骂我，指责我，非但于事无补，你还会因为我的几句话对我心怀愧疚。”

　　这世上能拦她的人，师长、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姐……都走了。

　　“四师兄，你心太软了。”

　　事已至此，钟酉会跟她一起背负来日真相败露的结果，他问她，“你，怎么做的？”

　　“我先杀了几名太和弟子，然后又抓了人到燕然山，谎称罪域魔人所为，太和山意欲讨伐魔族，再让红枯山对凡人放言，燕然山上有令大地回春的法宝。太和山本就和凡人有仇，且是深仇大恨，夺宝之仇，昔年以人为试验的仇，他们凑到一起，新仇旧怨不得清算清楚吗？”

　　“红枯山怎么会帮忙？还有莫素衣说的，南涧一如往昔是什么意思？”

　　何元初道：“这些事我答应了白麓要保守秘密，四师兄只要知道，乐游山没有敌人了，四周不尽然是我们的朋友，但利害一致，是比朋友更牢靠的关系。”

　　“是双月境吧。”钟酉半疑惑半是肯定，哀伤地看着她的眼睛，“是与双月境有关对不对？”

　　“凡人称之为罪域，仙门称之为双月境，我们的世界坍塌后，此世与彼世合二为一，或许从来就不分彼此呢？”

　　“而凡人视其为罪域，那罪域永远不会为他们敞开，所以他们活得那样痛苦。”

　　该聪明的地方不聪明，这时候忽然聪慧开窍了。

　　实是何元初没怎么盘问钟酉销声匿迹三年的经历，忘了他坠崖后三载都活在双月境，突生变故后，钟酉就在想两者的联系了。

　　对双月境最熟悉的人，钟酉身边就有一个。温青时待他以真以诚，只要他去问，八成会有答案，但是，钟酉还是想从何元初这里知道。

　　她同意双月境的人长留乐游山，为的就是红枯山的支持，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和红枯山合作，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每一步……可她利用了这么多人，依然不代表她和他们同一立场。

　　而钟酉很清楚，温青时和双月境的人有自己的立场，他们的立场关乎生死存亡，不会轻易改变，小师妹的立场他看不明白，但钟酉依旧会无条件相信她。

　　在相信她的同时，他更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钟酉道：“利益确实是牢靠的关系，可是师妹，不会只有利益，也不能只有利益，师叔和赵老头子不是这么教我们的。”

　　“他们不是这么教我们的，那他们不是死了吗？”

　　今日是何元初继任掌门之位的典礼，钟酉不想在这个日子寻晦气给她找不自在，再说下去，两个多年没吵架的人怕是要立即打一架了。

　　钟酉气愤拂袖而去。

　　何元初幽幽叹着气，去了静山上，一来她应当来拜一拜，再者，楼夙在静山上，她有事要问他。

　　“太和山覆灭后曲濯没有死，他仙道天赋异禀，混得风生水起，你知道曲濯到底是什么人吗？”

　　楼夙奇怪地摇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去红枯山听了些陈年往事，可能关乎曲濯，想着你知道才来问你。”

　　“红枯山？”楼夙轻轻重复了两遍，说：“双月境。”

　　他道：“我认得曲濯的时候，他并无仙骨，顾双城让他去了一个地方待了几年，再回来的时候就有了仙骨。”

　　何元初道：“你是说他得到仙骨的地方是双月境，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刚从那个地方出来，就到你们乐游拜师了，他以为解依山是杀害了他生母的生身父亲，本就是怀揣着仇恨来的，才会做出给解依山下毒的事。”

　　何元初对一个人能蠢到这份上难以置信，但楼夙又说了，“曲濯其实怀疑过，但承认顾双城告诉他的一切是假的，那太残忍了，他承受不了这个结果。”

　　谁都承受不了，杀害恩人，覆灭师门，害得师兄师姐身亡，害死了无数无辜之人……他宁可相信顾双城，这样起码他是清白的，他做的事都是正确的。

　　曲濯只能告诉自己，他没错，不会有错，绝不能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