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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赤鸟祭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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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小师弟!”
嘹亮的吆喝声从把傅东风和楼夙喊过来,乐游山上冷面杀神四师兄肉眼可见的高兴。
乐游山已经够随性了,因为赵老头子遗风犹在,多半弟子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言行举止讲究涵养,都是玩得疯了才会不管不顾,钟酉将衣袍撩起来叠在腰间,瞧这模样,不是爬山上树就是下水下田去了。
“阿妈说客人远道而来,今夜准备了晚宴,大巫同意了,你们记得来!”
温青时:“我也去成不成?”
“爱来不来!”
温青时眉开眼笑,攀着傅东风的肩头,勾着楼小夙的臂膀笑意盎然,“没办法,热情好客的天性。”
好像是四师弟的族人热情好客,至于你,不过是个藏头露尾的人,搞不明白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是厨子嘛,宴请自然少不得厨子,尤其他还是个尝遍美食,各种风味都能做出来的厨子。
没等得意完,簇拥而来的阿郎阿雅拖拖拽拽拉去帮忙。
热情的少年少女不怕生人,见了谁都是笑意盈盈的,唯独在傅东风这儿不冷不热,拘谨许多。
不过他们并不是冲着傅东风来的,另一个阿郎样貌乖得很,大巫说,可以带他去换南地的衣着,晚上让中原来的客人跳舞呢!
于是楼夙也被推搡着到寨子里去,他试图抓大师兄的手,一闪神的功夫没抓到,傅东风也让另外身强力壮的几名壮男子架着朝不同的方向而去。
不像有恶意的样子,傅东风冲楼夙遥招手,“我没事,晚上见!”
繁星满天,篝火旁围着的阿郎阿雅说悄悄话,阿雅的裙摆额上银饰叮当作响,翩然转动的时候裙子像花儿一样绽开,纤细的腿部下足尖轻点,莲步款款,男子腰间系着的手拍鼓,鼓点的节奏急急缓缓,生机盎然。
大巫他老人家坐在树下藤桌上,和几位叔伯年纪的对饮。
远处脚楼木梯上手脚利落下来跳下来一人,他着了一件红黑交错相织的衣服,颈间戴了一串银珠兽牙,从来一副内敛深沉的笑意,不达眼底,此刻扬眉驻足,瞧着就像黑心肠的。
“温青时,你走快点!”
钟酉在他之后,仍是一身旧日的装扮,鲜衣不抵年少,何况是为沉着冷静,坚实可靠的同族阿郎,篝火旁的小女儿靥飞红霞看向他那里。
紧跟着又下来一位不曾在南疆见过的阿郎,羞得阿雅阿妹直低头。
有胆大外向的睁着水光大眼无惧无畏看向他们,最后那位穿了她们南疆的衣服,藏蓝色锦缎织腾飞的赤鸟,像深山跑下来的灵童,钟阿妈给他编的辫子,好像也没怎么变,只是斜散在一边的头发上绑了银坠和红珠。他的瞳孔里遥遥的火光,摇曳得像一株炽阳下的红色蒲公英。
“离家的时候小,阿妈阿雅还说,以后我一定是寨子里最俊的阿郎,怎么小师弟比我还俊?”
温青时听到钟酉的低语,宽慰他,“你小师弟不是寨子里的,他在中原算俊俏,在南疆比不上你。”
钟酉咂嘴,瞥了他一眼,再瞥一眼小师弟,面无神情,走至大巫那边半臂抱拳贴近胸口向他行礼。
楼夙和温青时在他身后,做了一样的动作。
钟阿妈欣慰笑道:“那位来南疆的时候说他七杀入命,还以为只能做个屠夫了!”
“屠夫农夫都是好儿郎,没成想是不是凡夫。”
南疆信奉山神灵女巫师,中原那一套问仙问道之术于凡人而言,条件太苛刻,族人安于深山,不羡富贵不羡仙,也因此,出了钟酉这个有仙缘的只叫他阿妈为一件事高兴。
儿子不必当屠夫了!
她不知道,早些年钟酉在乐游山饕餮堂和温青时混在一处,杀鸡宰鱼与屠夫别无二致。
这话钟酉自己不会说,温青时和楼夙不会提,况且他是乐游亲传四徒,现在已经是炼金术入仙道的小仙长了。
凡夫多好,大巫以为,再没有比平常更可贵的。
他浑浊的双眼掠过楼夙,从温青时身上扫过,眼神轻柔地打量楼夙,像个慈祥的老头子让儿孙挑好吃的一样,乐呵呵取了桌上的红彤彤的果子递给他,“吃这个,这个不酸。”
钟酉望天悄悄翻了个白眼,“我酸。”
楼夙谢过大巫,闲闲站在高大的树下,粗壮的树干,高耸如云的树冠,三五日合抱才能抱起来的木头,他啃了一口红果子,看着和在乐游山上全然不同的四师兄。
钟阿妈听到他小声的牢骚,作势要打,钟酉不闪不避,钟阿妈反而下不去手了。
楼小师弟以为世上不会有比乐游山还好的地方了,但那只是对他而言。山上的四师兄面冷心热,离散后连和小师姐吵架斗嘴的次数都少了很多,后来青时师兄回来了,他才又有了笑意。
如此见他难得的开怀,又知道,四师兄在他的故乡日日时时都如此。
求仙问道这一遭,他亏得很。
钟酉和长辈们贫完了,转头也到了树下,天时已晚,听得见虫鸣,少见蚊虫骚扰,小师弟乖巧得站在树下,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咬着果子,整个人放松地倚在粗壮的树干上。
“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问大师兄去哪儿了!”
楼夙心想,我又不是黏黏糊糊的小孩,片刻离不得大人,大师兄自然有他自己的事。他更想问四师兄,是不是更愿意待在南疆。
钟酉仿佛知道他所想,四师兄看着冷淡不靠谱,在一众聪明人之间不够聪慧,但不是笨。
“南疆很好,可留在南疆他们会怕我。”钟酉微微扬起唇角接过篝火旁的姑娘扔来的青果子,“天子守护倒是不要紧,南疆百姓不在乎谁是中原的皇帝,但周王室和南疆有约,我身上的赤鸟刺青代表我会替守护的天子死一次。”
“中原的国师来过一趟南疆,说我七杀入命,生性好杀,不宜为天子守护。但新的守护还没选出来,大周就亡了。我阿妈那时候抱着我整日殚精竭虑,阿叔阿伯们嘴上说没事的,还是担心我长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大巫说,屠夫也是杀生,我能当个好屠夫。”钟酉那时候还不到十岁,打过野兔山鸡,没觉得屠夫不好,南疆有满山的树林和清澈的溪流,他不愿意离开的。
“大巫的话没人敢不听,这个说法安抚了不少人,可是同龄的孩子依然怕我,我杀了很多山上的飞禽走兽,也害怕他们真的会死在我手里。后来遇到了师父,他就带我回乐游山了。”
“隔三差五回来过南疆,阿妈和大巫很高兴,其他人看起来也很高兴,要是以后乐游用不上我,我就还回来当屠夫。”
楼夙懂了他的意思。
南疆是生育哺养四师兄的故乡,乐游是应许之地,久违的欢声笑语和浅淡漠然只是神情,两者都是他的归途。
一生要有多幸运才会有两个同样深爱的故乡,楼夙不知道,但四师兄无疑是个幸运的人。
“你们看哇!”
跳舞的男女踩着的鼓点凌乱后寂静,剩下火里的干柴噼啪崩裂的响声,惊叹声一片后,鼓声重新响起来,较之先前的欢快随性,多了几分庄重。
鼓声三巡过,同时有丝竹笛声袅袅穿林,清亮如幼鸟初鸣。
“是《赤鸟祭》,南疆的傩戏,歌颂神明的戏码。”
钟酉指着看不清面容的人给楼夙看,“你看,那个着赤色羽衣的就是神。”
昏暗的火光中,广袖长袍的红衣神明高举火把,背对着人群,扬起的火炬在他腕间绕了一个圈,林风簌簌打叶,吹得地上支起的篝火明明暗暗漂浮不定。
赤羽的神明手中的火把好似成了天地一系孤舟不灭的亮光,他赤脚走过草地,踩过砂砾,朱红的衣摆拂过尘埃,他的周身簇拥着数不胜数的人。
他是信仰,不是凡人,是天赐的礼物,是神明本身,不该为凡人停下脚步,他像是江心水天的孤鹤,每一次跃起惊扰湖心涟漪都不染凡尘。
又忍不住回望,神该不该怜悯可悲的信徒呢。
白衣民众手捧着微弱渺小的光芒,聚在他身边,他们的脚尖踮起,伸手想去触碰高洁出尘的神,又颤抖着将手缩回去。
楼夙看着那道红色的背影眼熟得很。神明赤足在沙土上举着火把跳跃,像是真的把光明播撒人间一样的神,跳得很高很高。
追逐他背影的人之来得及摸到他的衣摆。
笛音渐呜咽,鼓声沉闷,短促的笛鸣破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涕。
腾空跃起的身影在空中翻起了莲花的影子,终究还是不忍,他背对着信徒,听他们的诉求。
怀抱婴儿的信徒祈求神救救自己的孩子,他停驻了脚步,将羽毛送给了他。
跋山涉水的少年来寻找,恳请他救治重病的母亲,神又把羽毛送给了他。
……
白衣民众歌颂他的伟大,他们满目虔诚,世代信仰他。
他缓缓转过身来,鸟纹的白色面具盖在脸上,青黑色草汁涂抹的额间神纹,在火光下消退。
只一瞬,白色的面具一闪而逝,火把仍在空中翻转,照亮幽夜。
“《赤鸟祭》改编过好多次,这回的我没见过,但应该差不多。”钟酉小声和楼夙说话,“我阿妈还去演过,她以前演的求药的阿雅,神明得到了信仰之力,信徒所求得到了满足,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楼夙紧紧盯着远处当真凌波微步,飘忽若神的赤羽神明。如果到这里就结束了的话,匍匐在地的民众为何依旧不肯起身欢呼雀跃,口口相传,歌功颂德?
他大概知道了扮神的是谁。
笛声遥遥,分不清悲喜,情转直下,白衣民众看着背过去的神的背影逐渐佝偻,回到本来属于他的地方。
火炬坠落在地,老旧的神明生命终结,火红的灰烬里会有新的赤鸟诞生,他们醒来,又在睡去。
短促嘶哑的笛鸣声响彻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