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九等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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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呢，你得拉我到日光下曝晒啊！”
神京黄金台四周栽了一片梨树，此值梨花开得芳菲纯净，文人墨客不少愿意提笔写上一二首骚诗短赋，遍邀志同道合的好友梨花树下对弈论道、赏画饮酒。
可巧了，他们中为首的沈征宰辅离世后，纪兰亭隐匿市井，他教的楼夙却入了朝堂，师徒情分可同父子，寒门清流心想，这人值得结交。
楼夙看着满枝梨花，树下挂着几幅名家字画，流觞曲水，就着黄金台自然而然的璀璨光华，远望一副好景致。
“国师大人来了！”
不知谁笑着喊了这么一声，三五人围上了楼夙，寒暄客套两句，旋即便挑了几幅瞧着就很好的字画，簇拥着他要他点评。
这居心是好是坏，楼夙一个曾在天子城乞讨的叫花子不得而知，故而只是挑眉笑而不语，听他们先说。
“小国师少时不曾遇名师教导，说不定看不懂呢！”这些个人言笑晏晏道：“吾等不是爱计较的人，即便看不到，有话也不妨直说。”
楼夙抽出腰间的折扇，轻抬手腕，毫不客气指着摇曳生姿的花，道：“绢本纺线纵横交织与山水怪石最宜，画绢布不错，却是亏了，花中折枝淡白，画扇最宜，工笔还行，瀛洲玉雨淡梨花，把画了花的画挂在梨花丛，最不相宜，生怕不知道你这是假的吗？”
“再看这花押——”楼夙未觉他们神情难看，混不在意点了点那题款，“呵，仙逊吾。”
若说前边他们还能说上句你懂个屁，后面这句淡而嘲讽的语调就使人羞恼了。
他们知道大燕如今的困顿因仙人而起，仙人了不得，打不过就只能在别的地方胜过他们，才取了这名字。
仙逊吾，仙比不上我。
这位虽说是已故沈老亲赴仙山选出的国师，可也是仙人，他们张狂到仙人跟前了，楼夙却不会宽宏大量不计较，问道：“敢问这位‘仙逊吾’大人年方几何？”
“四十又三。”
“那还真是……没天赋啊！”
“无知竖子，你狂妄！”
论字比不上二师兄，论画比不上小师姐，到底是谁狂妄了？
楼夙心说：“真是奇怪，沈老在世的时候，这些人和善客气，谦逊有礼，与世家对立却识大体，沈老离世不到四年，怎么成了这副德行？”
他本想着能跟这些人说说兰亭先生的事来着，话到嘴边，几番犹豫，兰亭先生毕竟是沈征的学生，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左右他瞒不过去，不妨先探探口风。
“沈老离世前在宰辅府上处理公文，最后一项举措，称‘九等之户，非以上中下九流分属，以所拥资产田舍奴仆收税’，这一提议听说陛下同意了，从前是世家不从，如今我倒是想听听诸君的意思。”
士农工商四民皆属上九流。同属的帝王将相，圣贤仙人不见得缺钱，而“皇粮国税”一词也绝非浪得虚名。四海无闲田，农夫都要饿死了，饿死的农夫还是要交税，可见上九流就农民的日子差。
中九流僧道尼人等，下九流行当无非是盗娼窃贼、衙差走卒，饿不饿死倒成了小事，却是人人瞧不上。
当年兰亭先生的提议本没有算中九流和下九流，只是侵害了世家子弟的利益而已，身处高位的皇帝同意了，世家哭天喊地不许立此名目，开此先河，而眼前这些寒门出身的清流，楼夙想听听他们怎么说。
“医巫、商贾、百工子女尚且算不得良家，更不必说那些腌臜不堪的人赚的腌臜钱！我们好歹是士族，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我何曾将你们相提并论了？”楼夙笑了笑，问道：“这位大人，您家府中找牙婆买丫鬟小厮的时候，有没有给她们赏银呢？”
“买人当然是挑伶俐勤快的，给牙婆些打赏也是应当……”
“那您做了十多年清流，积攒下来的产业田舍租赁给农户，收成不济的时候，可否曾宽限或是减免一季的租金，又或者是帮他们缴纳公粮了呢？”
那当然是没有的。
楼小夙偶尔能从他大师兄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一个幸福美满的世界，起码不分上中下九流。
那样的世界不缺粮食，不会任人流浪，也不会存在于现在。
他只是想知道他们的想法。即便在沈征前辈离世前，兰亭先生的这一步棋走得一塌糊涂，堪称异想天开。世家有反对的理由，当时碍于沈征的面子不说话，心底怎么想的，如今直到了，他们原来也未曾将生民之苦放在心上。
为与仙门对抗而扶植的世家，为制衡世家而引入的寒门之士，结果争来争去依然是窝里横。
楼夙想不通燕秋衡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是蠢笨愚人，怎地好似撒手不管了一样？
但他本意也不是来指责初心已变的文人墨客，他是听杨断和纪先生的话，来披露纪兰亭的。
“沈宰辅离世前精力不济，连床榻都下不了，批示公文的另有其人，当年这项堪称狂悖的税收之法正是那人提出的。”
沈宰辅当年的境况谁还不知呢，来往宰辅府的人又不是没见过纪兰亭，别说他们，就连皇帝恐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甭管他们是不是刚刚知道这个事实，眼下都得装成刚刚知道。
楼夙：“我知道此人是谁，他亦是我的恩师。”
“小国师既然知道这样的事，若是瞒而不报，如何对得起陛下的信任！”
听听，人家又开始正义凛然了。
楼夙心下好笑，面上不显，等他们唾沫星子乱飞，互相争执，乱哄哄中悄然离去。
他真的不喜欢梨花，也不喜欢文人墨客的书画，倒不是说他清高看不上他们。
梨花纯白柔软，品性高洁，远观尚可，迫而嗅之，过分浓郁了，浓得呛人，更别提是成片的梨树梨花开。
至于文人墨客的书画，乐游山供给弟子的墨据说是月桥长老百年前制的松烟墨，加没加香料不清楚，总之不臭的，而小师姐作画用的墨是她自己寻的颜料，也是香香的。
不知为何，这里文人墨客用的墨总是有些刺鼻。
亏得他没有在人家跟前说这种话，无论是胜似雪白的梨花，还是挥斥方遒的笔墨，都不能说臭！
那能是臭么，那叫“梨花白雪香”，白雪一样的香气，墨汁能叫刺鼻么，那叫“骚人洒墨香浓”，那是墨香！
楼夙若是说了这等不解风情的话，让人笑话不提，口口相传，恐怕能把他造谣成一个闻不得墨香、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国师。
他回到他那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可怜啊，神京寸土寸金，他此来正大光明用了国师的名头，没有了沈宰辅，当然也不能再住进里面，而明面上又不好与兰亭先生私交甚密。
燕皇好似忘了他这么个人，莫说是从前的国师府了，连个住处都要自己找。
多亏这些年攒了些钱，不用娶媳妇儿，暂且也不用置办产业，幸好。
楼夙写了道折子，先让杨断看了看，他说行了之后，楼夙又扔给了纪兰亭，经他认可，才往上递。
那道奏章让多少人看过，楼夙不知，他只要确保该看的人都看到了就行。
翌日，燕秋衡穿着厚重的冕服，笑眯眯来上朝，将楼夙的折子交给金殿两侧的大监，“念！”
从第一句就能看得出来，御前办事儿的人读尽诗书啊！
盖因奏疏通篇诘屈聱牙，所用字词皆上古雅音，渺渺邈邈，忽而哀婉动人，忽而古朴厚重。
概而言之，且空且大且虚，只知道写的人读书很多。
看过奏章的人不由自主看向小国师，没想到啊，小小年纪学识如此渊博，听了前几日梨林会友，文人相轻，说国师品鉴书画不太行，读书估计也不太行，现在这谣言不攻自破。
咱就是说，学富五车也不必用在这上面呀！
杨断一懵，看向楼夙，这和他看过的并不一样啊，虽然听着意思是一样的……
楼夙面不改色承受四方不同意味的审视，心中无奈笑了笑。
他让兰亭先生看奏疏，相信兰亭先生不会害他，却没想到会被他说，“我教了你这么长时间，连几句文绉绉的话都不会说，奏疏能写这么白话吗？不能！”
楼夙好奇，“您以前教大师兄也这么教的吗？”
“那不一样，你是写奏疏的人，他是看奏疏的人。教他的肯定是怎么让底下人简洁明了把话说明白。教你呢，就是要连篇累牍，夸君主夸王朝，再声泪俱下说说自己有多忧心江山社稷，恳切真诚，至于正事，三两句夹在其中，正事简洁，旁的赞誉让看的人舒服。”
楼夙：“……”皇帝真不是个好差事！
“我给你润色一二。”
……
金殿上的秉笔大监声情并茂读了近三刻钟，楼夙微笑颔首，心想,润色一二，您这一二好生谦虚。
终于读完了，燕秋衡道：“请国师亲口说一说，奏疏上写了什么。”
楼夙：“臣请罪。臣藏匿一人，为前宰辅沈征门客，宰辅故去前所批公事、上书奏表，具此人所为，今回想恐有所不当之处，殃及百姓，故不敢瞒。然此人臣之恩师也，望陛下从轻发落。”
众臣子：“……”你刚刚说了什么你知道吗？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事，为什么要说那么一通！
不知该先震惊什么，还是不要作声好了。
燕秋衡：“众位爱卿无话可说？国师奏疏中他奉为恩师之人，你们都无话可说？”
“此人借沈宰辅之手祸乱朝纲，论罪当诛！”
不同意见的声音出现了，“既然能借沈宰辅之手参与政事，此人为可塑之才啊！”
这种说话声，要么是哪边都不站的，要么是官职无趣到是个哪边都不需要无用闲职。
虽然是大实话吧，谁不喜欢听人说实话呢，就是实话不好听还不好做。
就有人问道：“敢问国师，此人姓甚名谁？若当真有麒麟之才，当入朝为官才是。”
“纪虞，纪兰亭，瓜洲渡催春的兰亭先生。”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九等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