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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混沌

      这是一个混沌的世界,混沌却又黑白分明。
      他们存在于这里,毋须考虑吃食、房款、油价。
      他们只是存在于这里,在这里混沌着,不必尝试辨别是非。
      在这个世界里,连时间都迷失。

      时间迷失的混沌。

      今天是周末,我从窗子里跳进来的时候,夏天也才来不久。
      我对面的男人正喝着一杯格外香醇浓郁的咖啡。其实他喜欢喝甘草茶,可惜这里没有。
      他是这里的医生,穿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喝并不喜欢的咖啡。
      这是我喜欢的男人,瘦,白,睿智,且富有责任感,并有良好的生活习惯。
      我静坐在床上等他开口,每一次我来他都会讲一个故事给我听,讲之前习惯喝一杯咖啡。
      医生放下杯子,不满意的皱眉,咳了一声,而后开口:“你今天来的好早。”我笑:“今天要讲什么呢?”“你一星期没有来了。”“出了点事,抱歉。”“上星期讲的是什么?”“被害妄想症患者。”“啊,”他低头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细想了一阵,再抬头眼角舒展开笑意:“就讲,诗人和少年吧!”

      “诗人刚被送进来的时候,比乞丐还脏,头发一股股地凝着,浑身散发出酸腐的腥臭。护士们用了三个小时才将他洗干净,我去病房里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诗人的气质,黑色的长发束成马尾,长长地垂至腰际。
      “诗人是因杀人而被抓起来的,材料里说他杀人的手法残忍至极。他给被害人注射适量的麻药,使人失去痛感,但尚有意识。他在满是镜子的房间里将被害人的四肢从关节处切开,后开膛破肚,将内脏取出。被害人的眼皮被组织夹夹住,无法闭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肢解,内脏在镜中反射,从四面八方射入他的眼里。
      “诗人热衷于这样。他不杀人,他巧妙地控制药量和血流量,保证被害人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他只是想知道,人类的胆囊和心脏到底有多坚强,要到哪一个步骤才会衰竭。他非常喜欢那种因恐惧而变作深黑色的血液,这种颜色溶进他的眼里,给他带来异常瑰丽的满足感。
      “诗人告诉我,人类是丑恶的,人类的血液里居住着无数魔鬼,黑色的魔鬼,它们嗜食大自然美丽的产物,却只会排出肮脏的粪便。他这样认为,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个人类,他以为他是审判者。为了证明,他研习解剖学,品读《神曲》,而后到夜市去勾引那些有权有势脑满肠肥的□□比生命力还旺盛的种猪,他认为这些人的血液会比安分守己的小市民美丽千倍。
      “其实他人不坏,他笑起来很真诚,温润如玉,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他只是太偏执,执著于一个偏激的信仰。”
      医生停了下来,我知道他在等我发问。
      “那么,少年呢?”
      “少年啊!
      “少年同诗人一样,偏执,孤独。他追求死亡,追求生命流失时那种微痛和眩晕带来的宁静的快感。他多次割腕却总是被人救下,于是他卖身,以为在被贯穿的疼痛和过分刺激的快感中,可以感受另一种深度的死亡。”
      “那么,诗人和少年相遇了,是吗?”
      “其实是少年找到了诗人。少年看到了关于诗人的新闻报道,他觉得诗人可以帮他找到他想要的死亡,所以他去找诗人。”
      “他是怎么找到的?”
      “不知道,兴许只要他闭起眼,就可以嗅到诗人的味道。总之他找到了诗人。诗人带少年回到他的屠宰室,告诉少年,他是变态杀人狂,他要将少年的身体打开,用少年的内脏办家家酒,用少年的血液润洗他的尸身。诗人用走调的声音吟诵着,想吓唬少年,像吓唬之前的那些死人。可少年并不害怕,他用手术刀划开手腕,抬到诗人面前,说:‘你看,我的血,是浅红色。’”
      “诗人把少年杀了吗?”
      “他没有。他不敢相信那种美丽纯净的浅红居然是肮脏的人类可以具有的。他捧着少年的手品尝他的味道,转瞬沉沦在那梦幻般的腥香中。诗人对我说,他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愚昧,他一心一意追求的那些深色,与少年的血相比,就同粪水一样低俗恶劣,甚至比粪水还不如。少年的血,干净得令神明咂舌,连固有的血腥气都很淡,只有微微的咸。他说,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液体,溶解了世界上最纯粹的灵魂。
      “诗人把少年留在身边,他们像新婚的爱人一样,白天在电影院、图书馆、公园度过,晚上就回到已经失去了死气和血腥气的曾用于屠杀的房间,在重重镜面的注视下拥吻交缠。诗人在少年身上划开一道血痕,而后在彼此的索求和给予中让血液渲染满身的情.欲。
      “他们极尽热烈地爱着彼此,连做.爱都极尽热烈。”
      “也许,他们并不爱。”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这个聆听者从未发表过意见,医生显得很惊奇。
      “没什么,你继续吧。”
      医生眯起眼看我,沉默了一阵,又继续:“良辰惜短。一个月后的一天,诗人发现自己的邻居都变了,新来的陌生人都行径诡异,时常向自己的房间内窥探,形体动作是装出来的坦然自在,却还是掩不住神态的谨慎。诗人马上明白,自己的住所已经被警方盯上了,而自己,已然成了瓮中之鳖,大概警察以为少年是人质,所以未敢轻举妄动。但是他和少年的暧昧关系警方迟早会看出来,到那时,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了。诗人将情况告诉了少年,少年但笑不语,可两人的心里却都明白,在一起的日子,亦要结束了。
      “那个晚上,诗人切开了少年的大腿动脉,血液喷涌,因悲伤而染上深色。诗人贪婪地吮吸啜饮,大量泪水混进血液中,把血液变得异常腥咸。
      “他们最后一次做.爱。
      “最后一次高.潮,少年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而诗人,流尽了最后一滴泪。诗人在少年的血中滴加柠檬酸钠,封装在水晶制的许愿瓶里。看着上层澄澈的血浆和下层沉淀的比正常人偏少的血细胞,诗人仿佛看到少年干净明亮的笑容,那个带给他绝世幸福的少年,那个最纯粹的灵魂。诗人决定逃亡,他假装去超市买东西,在超市的厕所里杀了一个男人,换上他的衣服,从而甩开了跟踪的警察。他从一个省流浪到另一个,沿着铁路毫无目的的前行,晚上睡在草坑和垃圾堆里,和跛脚的野狗抢食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这么怕死,他本是不怕的,可是现在他不想死。死了,就没办法想念他的少年了。”
      “但他还是被抓到了是吗?”
      “是啊,他怎逃得过满世界的警察呢?他被警察按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以为他要死了,子弹会从他的颈椎射入,贯穿他的大脑,打烂他的额骨和顶骨。他的大脑会最先死亡,会失去意识,失去想念的能力。那样的话,连灵魂都死了。可是他被送到了这里,被关在这个不属于人间却又立于人间的地方。现在,他每日起床后,静静看天空,写一首又一首诗歌,有时是长篇,有时只是少少的三个字,写完后他便对着天空吟诵,美丽柔软的声线,仿佛会逆着风飞上云霄,仿佛那云霄上,会有人接住,用他的声线织一件纱衣,包裹住自己的笑容。
      “诗人想念着,吟诵着,没有泪水,没有血,只有满世的幸福。”
      “的确,这样对他,再幸福不过。”

      医生起身,冲了另一杯咖啡。“今天时间还早,也许我可以再讲一个故事。”他举杯,脸被圆白的杯底遮去,从白大褂和衬衣的领口中可以看到上下移动的喉结,牵连着肌肉上薄薄的皮肤,牵出一条凌洌的线。
      “那么,在讲一个吧!”医生放好杯子:“臆想症,想听吗?”

      “我认为他是一个想象力丰沛的人,像水源一样丰沛。
      “恩,暂且称他为水源好了,你知道,我不便说出病人的名字。
      “水源的臆想症是从高中时期开始孕育的。最初只是单纯的思维敏感,对周遭的事物有过度的紧张感,精神总是不能集中。那时他只认为这是高中生面对学业压力时特有的症状,并没有很在意。可随着病症加重,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感性了,他可不想被同学说成是男版的林黛玉,作为一个男人,应该由理性来主导自己的生活。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把所有精力投在了数学物理等理性思维较强的科目上,并且研习哲学,希望借此改变自己过度敏感的思维。水源说,他最喜欢力学和柏拉图的《理想国》,力学让他平衡,而《理想国》让他升华。然而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人总是认为自己喜欢的是对的,而正是这种喜欢屏蔽了真理。柏拉图并没有给水源带来什么理性,本来就是个容易受感官影响的个性,在理想国里,他南辕北辙,把自己弄丢了。
      “继《理想国》后是艺术,包括小说、音乐和美术作品,但水源一无所获。介于现实与文学之间,水源辨不清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虚构,他渐渐看不到二者的界线了。生活变得文艺化,这导致他的思维与现实格格不入,周围的人把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总是批评他说:‘你错了,你是错的。’
      “于是他对人生感到迷乱了,对理想的错误崇拜,使他无法相信真实世界的现实与残酷,更无法认同真实世界的存在。恰巧那年他父亲因贪污入狱,家中财产全数没收,对父亲的失望,家道没落的窘迫,生活的剧变令他无所适从,更无力接受。彼时他混乱了,彻底混乱了,他找不到生命存在的意义,他鄙夷人性,鄙夷社会,忘记了生存的籍口。
      “你大概已经想到了,对现实的绝望,融合了对乌托邦的向往,他执著于不存在的理想国,最终疯癫,患上臆想症。
      “他变得语无伦次,行径失常,双眼无神。人们不理解他的语言和行为,也不愿理解,只是把他当作饭后谈资,或用鄙夷的语调批评他过分软弱,或无比悲悯怜惜地感慨这个被扼杀的青春,告诫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坚强。
      “他靠着母亲的工资维持着真正的生活,靠着臆想,维持精神生活。
      “在他的臆想里,他仍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少年,拥有和谐美好的家庭,住在白色的庄园里,养一只大大的虎皮猫,冬天抱着很暖和。他在他的小世界里自得其乐,早起看书,下午写作画画,晚上挽着妈妈去参加宴会,或是邀约好友去赛车,在街边喝点啤酒,对路过的美女吹口哨。可在正常人眼里,他的快乐不过是种疯癫,是逃避现实,是人格扭曲。
      “水源不在乎这些人的想法,他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这些聒噪的家伙,他只要自己快乐就好,无所谓是逃避,还是扭曲。
      “可是,日之所思,夜之所梦,梦境是现实的影射,臆想同样是现实的附属品。水源经历的痛苦注定了他的臆想亦将以悲痛告终。当臆想的世界在记忆无形的牵制下趋向灭亡时,水源绝望了,他想到了死。”
      这时医生停了下来,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缓缓蹲在了地上。医生的表情很痛苦,仿佛这个故事是从脑中挖出,巨大的挖掘机在他脑中肆虐,挖出遍地浊液。
      “你还好吗?”我问。一星期没见,我不了解他的近况。
      “不碍事,最近几天总是会像这样突然疼起来,已经习惯了。”医生用力按压太阳穴,甩了甩头,神色缓和了许多。
      “要继续吗?”我担心他的脑子受不住这样的开采。
      “恩,继续,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医生笑了笑,语调平缓,没有了先前的症状。“水源要自杀。水源构想了多种自杀方法,甚至买了《自杀的兔子》来获取灵感。深思熟虑了四五天,却没酝酿出什么结果,水源不喜欢那些血腥残忍的死法,他不想让自己死得太痛苦,他想要安安静静的死亡。水源累了,他想,嘿,管他呢,干脆随便找个什么偏僻的地方,躺下,闭上眼,听天由命好了。
      “水源找了座无人涉足的山,他没有告诉我山的具体位置,只是说那座山离家很远,山顶云雾缭绕,树木茂盛,气息干净,兴许会有野兽。他一直向上爬,在茂密的林间穿梭前行,直至双腿酸软再也无力抬起时,他终于躺下,大口喘气,放松四肢,看树枝交错间斑驳的天空。他无所谓自己将会被山野饿兽吃掉,还是被腐生细菌吞噬,他安静地闭上眼睡去,以为等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梵天,抑或阿鼻。
      “然而水源失败了。水源睁开眼时,没有圣光也没有黑暗,只有暖暖的火光,燃亮一间小小的屋子。简单的布置,棕灰色墙壁被火光磨得柔和,炉子上炖着汤,汤面涌动着炸开一个个泡,放出乳色白雾。身下的床褥柔软,呼吸时,有淡淡的烟味。水源侧躺着看着,泪水奔涌而出,迅速而坚决地淹没整片温暖的家景。
      “救下水源的是山林的护林人,约摸四十,体型高大,身上散发着成年男人特有的稳重与深沉,像这山林一样令人安心。护林人喂水源喝了汤,又让他睡了一宿,等他再次醒来,就将他送到了山下小镇的诊所里。他们在一起足有三十个小时,可在这段时间里,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没有‘谢谢’,甚至连‘再见’也没有,护林人沉默地陪着水源,水源沉默地看着护林人。水源说,只要注视着他的双眼,他就无法发出声音。
      “水源不想死了,他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或者说,他的臆想有了新的题材。回家后,水源的梦境不再是单调的灰色,而是温暖柔软的棕色,伴着淡淡烟气和轻舞的火光,浓汤愉快地吐着泡泡。
      “在水源的臆想里,他到遥远的西藏旅游,独自一人背着大大的旅行包,戴一顶旧式贝雷帽,膜拜藏蓝天空之上和蔼微笑的神明。他在神明庇护的土地上遇到他的护林人。或是在小小的旅舍,狭窄的甬道,他们为彼此让道;或是在香雾缭绕梵音轻扬的经殿外,他们伸手触摸同一个转经筒,低沉的诵经声袅袅萦萦;更或是,在大气稀薄的神圣雪山上,他俯下身,将冻僵的自己抱住,用佛祖般的光芒温暖他,带他回凡尘。
      “他们相识,而后相知,最后相恋。
      “他们牵住彼此的手,掌心的纹路纠缠着牵在一起。他们背着背包,戴同一款式的贝雷帽,共同踏过地球美丽的土地。从尼泊尔,到阿姆斯特丹,到波兰,到柏林,到迪拜,到大堡礁,到新奥尔良,到圣彼得堡,到蒙古。最后,他们回到护林人的小屋,在那张有淡淡烟味的小床上拥抱亲吻,由生涩,到激烈,在狭小的空间内紧密贴合。他们日复一日地做.爱,似乎要用自己的体温令对方熔化,似乎要彻底地融合成一体。
      “可怜的水源,曾经的记忆并没有放过他,这个无比甜美的梦最终破碎,梦里的一个早晨,他醒来看不到自己的爱人。他光着身子在林间奔跑,大声地喊:‘喂!喂!’喊声在树木间回荡冲撞,溶入风中划破他的皮肤。最后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眼泪流干,他只能静静等待死亡。这一次,没有人来救他。
      “水源在自己的臆想里死掉了,饥饿和绝望杀死了他,他在臆想里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味道。水源醒来,再也睡不着,他清醒了,意识却变得空白。
      “水源又一次想到了死,不过这一次,是护林人的死亡。
      “水源再次来到护林人的小屋,向护林人求欢。在遭到出乎预料的拒绝与讥讽后,水源杀了他。他并没有告诉我他是怎样杀了比他魁梧许多的护林人,我也不知道当警察发现他们时尸体已腐烂到什么程度,只知道在警察推开门的时候,满屋子香醇浓郁的汤味,甚至盖过了尸臭。水源把护林人熬成浓汤,那段日子,他靠着那浓汤活着。
      “送到这里以后,水源只是一遍遍地对我重复:‘我那么爱他啊!医生,你知道吗,我是那么的爱他啊!’他一直重复,就好像他这样念一辈子,下辈子,他仍然可以这样爱他。”
      我第一次见到医生如此动情,他的眼里泛起密密麻麻的血丝,大概头也很疼,微低着,食指一直紧紧抵在太阳穴上。“那么,医生,水源现在怎么样了?”
      听我这么问,医生抬起头,却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高贵沉静。“水源死了,失眠,厌食。除了护林人的汤,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医生缓步走到桌边,冲咖啡:“你说,他现在幸福吗?”我笑着回答:“是的,他会幸福。他一定在死后的梦里找到了他的护林人,他们住在他的理想国里,旅游,做.爱,掌纹纠缠。他一定很幸福。”“那真好。”不知是否是错觉,当医生抬起杯子喝咖啡时,我以为他哭了。
      “医生。”我跳下床来到他身后,他转过身,我便埋进他的怀中。
      “医生,说说你的故事,好吗?”

      医生忽然笑得很好。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笑,不同于以往那种不带情绪的职业化微笑,相反的,他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从内部向外渗漏出的情感让他的灵魂都开始闪光。然而这个纯粹美好的笑容只瞬间便消弭,医生依然是那个医生,那个举手投足,一开口一闭眼都充满了医生气息的医生。
      医生温柔地抚摸我的脊背:“我又不是病人,怎么会有故事呢?”医生抱着我坐到床上,我把头埋在他的小腹,薄薄的肌肤透出过高的温度,心脏的律动从上方鼓动着传到我的耳膜。“大概,十年了吧!”医生的声音里,潜藏了微弱的苦涩:“我来到这里,大概十年了吧。我像一个迷路的旅人,跌跌撞撞,不小心掉进一个混沌的世界,这个混沌世界的居民聚拢过来,向我倾诉他们混沌的故事。我只是在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作一个聆听者,给他们以安慰,希望用自己的理性澄清他们混沌。
      “然而我错了,我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庸人。
      “我没能澄清他们,反而被混沌同化了。我的脑里添满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混沌,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哀伤与迷惘在我的脑中游荡不休,这些情绪蛇一般缠住我的思想,向它注射剧毒,用身体绞碎它,既而吞噬。我为他们而悲伤,为他们迷惘,最后,我自己悲伤了,迷惘了。我的精神越来越不稳定,焦躁,抑郁,情绪大起大落,并且强烈偏执。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不知道自己到底做过些什么。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总是莫明听见你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空无一物,只有空气不知疲惫地缓慢流动,阳光溶在灰尘和气流的胶体里形成金色光路。半夜里会突然看到黑色的影子向我涌来,这些日子我从不敢关灯,那些惧怕光亮的鬼魅潜伏在光线射不到的地方,只要一关灯,它们一定会蜂拥而下将我撕碎。
      “一年前就听过那些护士悄悄谈论我,说我行径诡异,老是抱着一只猫自言自语,说我在咖啡里放安定。你看,连那些护士都觉得我不正常了,我也觉得自己混乱了,说实话,自从来到这里,我就开始不正常了。
      “我大概再也不能当医生了,谁会让一个神经病当精神科医生呢?我啊,差不多该在这个混沌世界永久定居了。兴许明天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住进新房,穿上新衣,连名字也要换成新的呢。
      “你知道吗,一星期见不到你我很痛苦,一想到将来再也见不到你,我的痛苦变膨胀着将我湮没。这个星期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你躲在巴西木下用翡翠般的眼睛看着我,渴求我,让我带你回家。你不知道,那时侯浑身湿透的你蜷缩在宽大叶片之下显现出怎样一种绝世的美丽,你不知道当我看见你的时候,心里是怎样一种雷击般的震惊。
      “可是我即将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即将成为混沌世界里一团小小的混沌,等着下一个医生来聆听我的悲哀和迷惘。我再也无法抚摸你给你讲故事了,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吗,不能见你,不能抚摸你,不能注视你的眼睛,那种痛苦,你能理解吗?来,听听我的心,听听它的哀鸣,它在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医生声音越来越小近乎呢喃,他用力掐着我的脖子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他的心脏剧烈狂躁地跳动,混杂着我自身的搏动,振得我几欲昏厥。
      脖颈上的压力增强,我的头开始充血,缺乏氧气的肺抽搐着疼痛。我想叫喊,可我看到大量的泪水从医生眼里涌出,那些咸涩的液体淹没了我,我无法呼吸,身体里满满的,是从液体中渗入的绝望。
      医生,我能理解,你害怕我离开,害怕我们分离,而我又何尝不是。
      你的痛苦,何尝不是我的?
      原来,你和我一样痛苦,你和我一样,深刻的爱着,眷恋着。
      我忽然感到莫大的幸福,腥甜的感觉充斥咽喉,我心底微笑,闭上眼睡去。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我已经变成轻飘飘的一团气,停泊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我看到几个体格健壮的大汉将医生塞进带锁的衣服里,医生安静地任人摆布,不挣扎,只是失神地看着侧卧在床上的尸体,我的尸体。
      几个纤瘦的护士在门口观望,小声唏嘘。我听到其中一个人说:“你们看,他杀了那只猫,去年夏天捡来的那只。”医生被带出房间,护士们惊恐地散开,斜着眼既好奇又害怕地看着远去的医生,又伸头看看我,比出恶心的神情摇着头离开。
      在医生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前,我看到他抬起头,冲我微笑。

      我从平时翻进来的窗户穿出,像气球一样飘飘摇摇向上,越过层层浅灰色的云。
      果真,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医生了。

      亲爱的,你知道吗?
      诗人和少年并不相爱,他们只是在这空旷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同伴,同是被世人鄙弃厌恶,同样扭曲,所以惺惺相惜。
      水源一定会幸福,因他的幸福本就不存在于现世,他的护林人只存在于虚空的梦,所以他会在死后的永眠中得到他的爱情。
      亲爱的,你知道吗?
      我们就像诗人和少年一样,你在我即将饿死的时候出现,给我生命,而我在你孤独无助的时候出现,聆听你,分担你的痛苦和寂寞。你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分享你的压抑混乱,可没有人愿意听你,只有一只找不到食物的流浪猫。
      可是,亲爱的。
      你和水源一样,只有在混沌中,只有成为一团混沌,你才能解脱。
      你忘了,十年前你就已经疯了,你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所以选择了精神科,研习精神疾病和心理学,希望借此拯救自己。那时你的爱人病逝,你为他而失常。
      你都忘了,为了拯救自己,你忘记了我。
      亲爱的,我回来了,我放不下你。我的灵魂游荡在天空中不舍离去,天天在停留在医院上空,看你每一天的生活,直至去年夏天。那时那只猫已经死了,我占据了它的身体,出现在你面前。我想陪伴你,我不要离开。
      这次我离开了一星期,可并非是故意的,我怎么舍得离开呢?我误入其它野猫的领地,被驱逐了,全身是伤。我不想让你看到,你那么脆弱,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呢。所以我躲在医院的食堂后面,等到伤势不那么明显了才回来找你。我没想到,这样反而更加刺激你。
      可是我不后悔,现在你解脱了,你不必再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听那些摧毁了你心智的故事,你可以过你向往的生活,看你最爱的《诗经》,喝你最爱的甘草茶,安静,素白,无纷无争。
      亲爱的,我会向西边飞,我会去西藏,拜会你信仰的神明。我会找到水源,和他一起,在那暖棕色的小屋里煮汤。
      我在那儿,等你回家。

      初稿 2009-2-24
      定稿 2009-7-8

      九井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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