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白水》一诗成

75、番外：周泰

　　完全没有预兆，头顶的中央空调突然在发出嗡的一声之后就不再往外送冷气了。

　　周泰应声抬起头，看着安静垂在风口的红布条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从五月开始G市就已经达到了天然桑拿的温度，无论室内还是室外都湿热异常，如果陡然失去了空调的关爱，对哨兵可是毁天灭地的打击。

　　她又看了一眼孙权，他还坐在真皮办公椅上好整以暇地翻看着今天送过来的合同。周泰眨眨眼想起了张昭说要寸步不离的忠告，想要挪动的双腿只好委屈地收回。

　　“想去问就去呗，离开一小会儿又不会发生什么。”孙权手指拈起一页合同翻过，漫不经心地说道。

　　“可是张昭向导那里……”

　　“他要是来了，我就帮你解释说你去帮我干活了。”孙权把哨兵犹豫踌躇的表情收进眼底，抬起空闲的另一只手，曲起指节敲敲桌子，“好了，别这么死板。我就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不会有什么事的。”

　　事实证明，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为了与事实相悖的。

　　周泰抱着一台小风扇回去的时候，天边笼着的乌云已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积郁了大半天的雨水开始哗啦啦地往下掉，不时偶尔划过几道贯穿天空的闪电，把办公大楼里的走廊照得锃亮。

　　或许这就是夏天吧，雷雨总是突如其来。

　　周泰一边摇头，一边用肩膀撞开办公室的门，却惊讶地发现十多分钟前还坐在椅子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孙权大人？”周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我在这里。”

　　闷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周泰四处搜索，终于在办公桌下狭窄的空间里找到了孙权。一米八的大高个男生将身体折了几折勉强完全塞进了黑暗之中，多亏哨兵赋予的绝佳视力，周泰能清晰看到孙权并不太好的脸色，额角的冷汗，无神的黑色双眸，翕动的鼻翼以及惨白的嘴唇。

　　又是一道惊雷，孙权瑟缩了一下，身体更加往里钻了。

　　“哦。”周泰恍然大悟地一手握拳往另一只手心一锤，“难道孙权大人是害怕打雷吗？这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哨兵手册也说了哨兵天生就对声音比较敏感，我有很多同事都害怕雷声……”

　　“闭嘴，我不怕打雷。”孙权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抱膝蹲在他面前的女生，“你干嘛要这样和我说话？”

　　……简直就像在看猴戏一样，但是这样说总有一种自己骂自己的嫌疑，孙权还是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下了。

　　“因为我不蹲下来就看不到孙权大人了。”

　　“你倒是还挺有礼貌的。”

　　“谢谢。”周泰的态度很谦卑。

　　自去年的对决之后，孙权就没有再认真地观察过眼前这位女性哨兵了。健康的小麦色肌肤，清秀耐看的五官，在脑后束成一束的柔顺黑发，以及那结实的手臂肌肉和小腿肌肉，如果不加防备，周泰一拳下去或许能把人打到骨折。

　　“你看上去很年轻，今年是多少岁？”

　　“我今年二十三岁。”周泰老老实实地回答。

　　“和我同龄。”孙权赞叹地说，“能这么早转正，你是很有天赋的哨兵。”旋即他脸上露出便秘一样的表情，“拉我一把，我腿麻了。”

　　“哦、哦，好的。”周泰忙不迭地上前搀扶，“那个，孙权大人……”

　　“去干自己的事，不用管我。”

　　他的语气回归上下级的疏离与客套，好像这个位置有什么魔力让孙权一跌进去就重新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吴塔负责人。

　　结果直到那一天结束，周泰都没有机会再问起他到底是在躲避雷雨之中的什么东西。

　　下一次见到孙权露出反常的一面是在两个月之后。

　　“我拒绝接受任何采访。”孙权声音沉哑，像是一只暴怒低吼的老虎，不停地在自己的领地来回巡逻，瞥见到周泰推开办公室的门，连忙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让她赶快把门关上，肩膀压着话筒背转过身，“所有涉及周瑜的采访都帮我推掉。”

　　“我不管你找什么理由应付他们，总而言之我不想再看到那些无良媒体随意进出吴塔。”孙权双眸细眯，周身不断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就算我的任期马上就要满了，我也希望你最好能把我这个临时负责人的命令放在心上，然后认真落实下去。”

　　周泰不知道对方回复了什么，她只看到孙权把话筒用力地按回到座机上，好像是在泄愤一般，力度大到几乎要把塑料外壳碾碎。

　　“我有事出去一下。”

　　“哦，好的。”周泰连忙应下，快步把手中物品放到桌子上，“孙权大人要去哪里？需要我去叫司机吗？”

　　孙权扫了她一眼：“不用了，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不行，我不能让孙权大人单独外出。”周泰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上次由于我的失职已经给孙权大人带来一次危险了，我不能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你看不起我，是吗？不相信我有这个能力能保护自己？”

　　看着钻入牛角尖的孙权，周泰感到很头疼，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被他解读成这个意思。自从周瑜向导回来之后，孙权的状态就越发不对，不仅比以往都要强硬，而且好像还变得不自信了许多，交流时总觉得别人话里藏针、语带讽刺，任何逾矩的行为在他的眼里都是违抗命令的表现。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周瑜的回来是突然的，可以说是没有正当理由的，汉塔那边不可能会给出官方回应，只说这是周瑜向导的个人行为，而想从周瑜嘴里套话又难于登天，三句两句就轻描谈写地拉到了其它话题。

　　于是就有人猜测是因为蒋芸的案子牵扯面太广，对吴塔造成的负面影响又太大了，周瑜看不惯孙权的处理方式，或者是不信任孙权能够处理好这一切，终于忍不住要出手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这也不怪大家会这么想，而是吴塔实在是把孙策和周瑜的地位推得太至高无上了，仿佛有了他们的存在再大的困难都无法击溃吴塔，他们就是每一个吴塔人的精神支柱。

　　之后孙策不幸遇险、因公殉职，太阳破碎，半边天轰然崩塌，也是周瑜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前前后后忙碌了三个多月，对内不仅安抚了塔内身心动摇想要退出的哨兵向导，也打压了那些因为黑暗哨兵离开，对塔负责人位置蠢蠢欲动的狂妄哨兵；对外则是以冷静的态度包揽了整整一个月的媒体采访，不断表明吴塔有能力可以没有孙策的未来取得同样优异的成绩，请大家给吴塔更多的信心，而且他还上门去拜访了辖地内的几个大企业家和商会，用足够的诚意挽留了这些纳税大户。

　　那三个月，周瑜忙得脚不沾地，每天都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和衣而睡，大家看着眼里疼在心里，但他们也意识到以自己的水平是无法替代周瑜的工作的，换言之只有周瑜才能把这些事情处理得如此完美，他们能做的唯有不断努力加倍付出，早日和吴塔一起走出这段低谷期。

　　所以他们也尤为抵触孙权来接手吴塔，明明这个位置要么是属于对吴塔付出诸多心血的周瑜，要么是属于一位和孙策拥有同样强大实力的黑暗哨兵，怎么可以转身就交给一位普通人？

　　这是孙权面临的困境。

　　珠玉在前，任凭他再优秀也难以让众人信服。

　　周泰低着头，还没有来得及辩解，就听到孙权叹了一口气，说：“我要去训练场，你来吗？和我打一架。”

　　周泰在内心也偷偷松了一口气，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场面，一直都是在用对待家里叛逆期的弟弟的方法来哄孙权。

　　事实证明，非常有效。

　　当周泰一拳把孙权这个大龄叛逆期儿童放到在训练场上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想到剧情竟然是这样展开的。

　　男生抱腿缩在在更衣室的柜子里，鼻涕眼泪流成一团，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为什么公瑾哥也不相信我？为什么他要提前回来？难道我真的有这么差吗？”

　　“没有，周瑜向导还是很信任孙权大人的，只是他没有明说而已。”周泰拿着一包餐巾纸守在旁边，多亏更衣室的门早就锁了起来，不会有人闯进来看到这大人哄大人的荒谬一幕。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到我的努力？大家看着我，只会想到大哥会怎么做，我又是如何如何地不如我大哥。”孙权紧紧地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擤完鼻涕的纸巾没有丢的地方就随手在身边找了一个空位塞进去，“我明明不是大哥的影子……”

　　“在我眼里孙权大人才是最厉害的，比孙策哨兵厉害得一万倍。”周泰捧读道。

　　“不许说我大哥坏话，我大哥才是最厉害。”孙权哽咽着反驳。

　　幸好周泰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如果换了别人站在这里，估计就冲孙权脸上来一拳了。她又递给孙权几张纸：“是是是，孙策哨兵最厉害了。”

　　“看吧，果然你也这么觉得。”孙权眼睛通红，“其实连我自己也是，我每做一件事，我就会想如果是我大哥会怎么做？如果是公瑾哥又会怎么做？如果是孙权又该怎么做？久而久之，我真的成了别人的影子，我没有主见，没有办法独立思考，或许我真的是个很差劲的人。”

　　他总是家里懦弱胆怯的那个，与兄长和小妹相比似乎天生就缺乏那种一往无前的自信，甚至到了现在还需要从兄长的鬼魂里汲取前进的力量。

　　孙权没办法信任那些“纯粹的孙权”的决定，但他却百分百相信那些“孙策也会这样做”的决定会把他引领到正确的道路上。

　　哪怕这些决定都出自他一个人。

　　孙权剖开一颗真心，把自己分析得很透彻，但是就像医者不能自医那样，他即使找到症结所在也无法让伤口愈合。

　　周泰沉默片刻后，单膝跪下：“孙权大人，请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你是我见过最杰出、最知人善任的领导者，你能把吴塔上下的每一个人都推到最适合他们的位置，你能让塔这座古老的机器高效运作，在我看来你在政治、管理上展现的才华早已无人能及。”

　　“如果你感到迷茫，就请多看看我，多听听我吧。”女生的语气是如此坚定——

　　“我会做你的信标，为你指明方向。”

　　“我会做你的利剑，为你斩断荆棘。”

　　“我会做你的盔甲，保护你不受伤害。”

　　“我会永远注视你，不停告诉你，你是被信任着的。”

　　孙权看着她，瞳孔中却是倒映出坚毅骑士的身影。

　　大哥，现在我也拥有完完全全只属于我的伙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