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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善顺流而下,上岸后在路边的桑林里睡着了,天亮后方醒来。善展开四肢,眯眼看着绿叶间透出的蓝天,许多细小的光芒刺痛了善的眼底,善在那一瞬间体会到死去的悲哀。黑夜只有浑黑,白日却有千彩万彩从光芒中来,醒来后见到的第一道光芒,就让善忘记了身为游魂时,与她相伴的所有黑夜。

      早起拔草耘田的农人从四面八方走来,善赶过去,比划着相问:归家的路在何方?而后便背着装有财物的包袱,大步走在田野里。宋婕的丝履已经遗失在河水中,善从小习惯赤足,尚能忍耐没有鞋子的苦恼。

      善一路步履未停,午后便赶到离家不远的乡里,再走四五里路即可见到家人,善却踌躇了。一则善已变成了婕,要准备好向父母自圆其说的理由。再则,闾里的门监见到陌生人来,一定会仔细盘问,善若说不出与婕相符的细籍,因此被门监怀疑就麻烦了。

      善先寻到旗市,为自己买了粗布的新衣和一双饰有木刻蓝花的麻履,又为父母大人买了一匹裁制夏日短衣的细葛布,还有一小坛酒和给阿弟的糖食。

      换上新衣和麻履后,善将黑黝黝的长发包在乌蓝的帕子里,用婕的丝带遮掩脖颈上的伤痕,因将为家人带去许多欢欣,善归家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明朗。

      一日将尽,善站在熟悉的里坊前,心情百感交集,不觉从眼中流出泪光。里坊由干草和黄泥涂筑的围墙破败不堪,衣衫邋遢的门监与几个不务正业的少年站在门边,忽然停下言语,各怀心思地打量着陌生的善。

      善认得门监,以前常听见他喊几句粗话,因此并不惧怕。听到门监向她询问去处?善便谨慎地指向坊中自家所在的角落,轻拍着肩上的包袱表示:她受安家小女之托,来将些东西送与她父母。

      那些爱惹是生非的少年见善异常貌美,却是口不能言的哑儿,顿时有了狎谑的心思,想夺走她肩上的包袱与手中的酒罐。善左右躲让,不慎露出脖颈上瘀紫的伤痕,被眼尖而世故的门监看在眼中,便非得令她说出自己的细籍与来历,方可通行。

      善被一众人围在中央,不免心慌地打起哆嗦,浑身汗流渗渗。不料那些恶少年中的一人又道:“奇怪,她身上有伤仍徒行到此,背后兴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缘故,说不定已经在何处犯下了大罪!不如将她缴送给官家查问,我们或能得到一笔赏银呢!”

      不是……善连忙摆手,希望门监能出面制止,而门监显然也被赏银吸引,捻着髭须一言不发。

      善在困扰中抓紧装有财物的包袱,这些缺乏管教的少年向来胆大妄为,若被他们发现她携有巨资便真的糟糕了。

      少年们咄咄逼人地朝善指手画脚,令她快些放下东西,听从他们的吩咐。善忍不住要哭时,忽然听见一人威严地喊道:“尔等何故纠结?又在惹是生非吗?”

      听到不轻不重的喝问,欺负善的少年们竟然立刻向左右逃开,翻过里坊的破墙逃走了。门监则边笑边往前凑,向那骑马领兵的人作揖问候。善站在原地,老实地低着头,只盼着尽快了结是非,安然回家去。

      门监也知,方才少年们对善的责难不算十分有理,便打算略过此事,抬头向马队前首,着尉史官衣的男子问道:“敢问大人何故来此?可需小人效劳?”

      这位尉史大人以持鞭的手指着善问:“你们围着她干什么?”

      善闻言,紧张地侧过身,避开尉史大人目光锐利的审视,门监笑道:“大人,她是在下从未见过的生人,所以多盘问了几句。”

      尉史再看看善,方转回正务,问门监可曾见过两个左脸黥有‘贼’字的男人?

      门监与他应答时,善慢慢挪动脚步向里坊内走,两眼向前寻路,两耳却往后留意,唯恐听到有人叫她‘不许走’……

      终于进了里坊,善立刻向左一转,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外面那位大人似乎在抓捕逃犯,幸而得他解围,若不是怕惹祸上身,善倒很想向他道声谢!

      此时天色虽已向晚,春日田中事多,坊中人还没有回来,只有年迈的翁妪静静待在各家的茅屋深处。善沿着黄土小路走到自家附近,见屋门半开,便探头进去一望,心里却是奇怪:父母大人和阿弟应该都在田里劳作,难道有何意外吗?

      “是谁?”从暗沉沉的屋里传来一声低问。善认出父亲的声音,心里暗喜。安父扶着墙从里屋走出,弓腰如虾,面上露出痛意,似乎腰背不太康健。

      善急忙放下背负与手提的东西,搀扶父亲在矮桌旁坐下,费了一番力气传达出来意后,善与寡言的父亲再也无话可说。等父亲回里屋的席地上躺下后,善便如从前般开始操劳家务,清扫洗濯,煮好豆粥等母亲与阿弟回来。

      天色漆黑,善的母亲瞿氏和弟弟阿保背着两捆细柴归家,看到善捎回的东西很是惊喜。善将在旗市买的布料与杂物交给母亲,还有两锭银子,算是善几年来的积蓄。剩下的财物暂且难以解释,善打算装在瓮里埋在柴草堆下,日后再向父母交代。

      夜里,阿保睡在外院,将堂屋的席地让给善。善睡不着,听着父亲熟悉的鼾声,在恍惚中离开了婕的身体,以游魂的姿态穿过茅屋的屋顶,来到清朗的半空中。

      黑暗中的里坊像一个筑满蚁穴的土堆,与楼榭相连的宫殿相差巨大。善悬停在质朴的尘土气中,看见里坊墙外有一点亮光。

      善赶过去时,那盏灯笼刚好被错乱的脚步踩灭,两个散发着热腥兽气的男人用一把匕首杀死了门监。善看着门监残破的魂魄向上升起,脸上保留着身死时既惊又痛的神情,消失在一条裂开的白光中。

      善目送门监的魂魄离开时,两个杀人凶徒已经逃向开阔的旷野。善尾随他们的背影追过去,一直到远处的矮丘边,突然无法再往前一步,如同当初无法离开宫城一样。

      善遗憾地想:应该是她离婕的身体太远了。无论人还是魂,都有各自的约束。善想问一问门监:杀你的人是何人?你是否也心怀冤屈?可惜留在坊墙下的皮囊已与空虚的蛇蜕无异,已与随风散去的灰烬无异,甚至不如一段朽木更有意义。

      到了清晨,里坊中数百人围聚在坊墙下观看门监之死,粗制的匕首仍插在尸体胸前,干透的血迹使土地变黑,而破损的灯笼上留有半只清晰的鞋印。

      善的母亲和阿弟脸色苍白地回到家中,善却独自在井边濯洗家人的衣裳,作为一个客人来说,善未免过于勤劳。而这些,却是善真正想做的事。

      善的一家对于凶案非常不安。瞿氏向西王母祷告许久,想了又想,去对忙碌晾衣的善道:娘子,坊外出了凶案,凶徒也许尚在附近,你若害怕,就多住几日再走。

      善自然点头答应,若瞿氏不提,善也要找个理由留在家中,这样倒也好。

      里长带人搭起一座草棚停放门监的尸体,并遣人去郡府报案,农人们慢慢接受了意外,照常结伴去田间务农。

      善独自留在家里,挑选合适的瓷瓮盛放璋给她的聘礼。善洗净瓷瓮,将裹在包袱里的金银玉器轻轻放进去,全部放好后,善发现数目不对。

      在宫厨为婢时,善的工作是清洗,保管王与王后所用的碗碟,因此有清点数目的习惯。前夜,善从璋的土堆前捡起满地的财物时,也曾习惯地在心里逐一数过,善很确定少了一件东西。

      怎么会少了一件呢?

      善来回翻看着并未破损的包袱,百思不得其解。

      到下午时,忽然有位身姿瑰伟,目光锐利的大人走到安家门前,盯着一心忙于为父亲修补草鞋的善看了又看,目光锐利地问道:“你不是这家的女儿吗?”

      善抬起头,与尉史严厉又清淡的目光相遇后,不禁心慌,脸烫,不知该作何反应?便有些笨拙地向此位不速之客俯身一拜。善察觉到:他正在挑拣她身上的‘瑕疵’,佐证他心中跳动的怀疑。

      “你……”

      尉史故意欲言又止,走近善时像在考虑如何向她出击?这很能使人心神不宁,若善真的藏有什么秘密。

      善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尉史在安家门外的石板上坐下,紧挨着善,犀利的目光从善手中的草鞋移向善娇美的侧脸,压重嗓音道:“门监昨日说,你是从未来过此地的生人,你是谁?”

      善不禁心慌,努力不显得可疑,慢吞吞地比划着解释:我与安家的女儿同在宫城为婢,顺路来探望安家大人。

      尉史仔细看过善手中尺寸颇大的旧鞋,奇怪地问:“探望之后便安然留下,还为别人修补脏臭的鞋子?”

      善觉得这位大人真讨厌,他必是为查看门监的凶案而来,却盯着她不肯罢休。善的喉咙不能发声,拖拖拉拉地装起糊涂,善想,他既有公事在身,很快就会不耐烦地离开了。

      尉史盯着善,露出‘怎么看你都很可疑’的神情,不客气地说:“把手伸出来!”

      善心头一惊,突然察觉到他的用意,可是,想将双手藏起来也办不到了。

      善不情愿地张开白而细嫩的手指,这是擅长歌舞,总是被娇宠度日的美人婕的手。经过善一日的劳作后,虽然略有些粗糙,仍是曾经倍受呵护的美人指。

      尉史握住善伸出的右手,用武官粗粝的指腹慢慢摩挲掌中如酪脂般幼嫩的小手,以捉住猎物的老虎般懒洋洋的神情,质问善:为何冒充执杂役的贱婢?

      善好像被扑在爪下的兔子,动也不敢动,想到可能会被这位大人遣送回宫城,令一切前功尽弃,善的泪水汹涌而出,染红的眼眶楚楚可怜。

      尉史松开善的手道:“你是私逃出宫的优姬?难怪你举止不通,怎么想都没有道理。”

      善摇着头,怯怯拉住他的衣袖。

      尉史站起身道:“我不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这件事要查证以后才能决定,按律,宫中的人事应该由宫中决定。至于你,要先押回郡府监禁。”

      善被尉史威严的态度惊乱了方寸,不知还能作何反抗?便哭着抓紧身下坐着的石板,表示绝不会离开这里半步。

      尉史低头看善,想了想道:“美人,你让我为难。身为尉史,我对宫城和一郡的安全负有责任,要维护律法,不能包庇私逃的嫌犯。不过,如果宫城的内官没有向郡府报告有人私逃,我也没有随便捉拿嫌犯的理由。该拿你怎么办呢?”

      善突然领悟,王后田氏悄悄杀了婕,绝不会向郡府报告婕的失踪,那么郡府就没有非要抓捕她的理由。善飞快地擦去泪水,合掌向尉史央求,指着安家向他提议:大人,且容我暂时留在安家好不好?

      尉史道:“我倒愿意信你一次,可是昨日跟随我来的几名捕吏也见过你,如果你从这里逃走了,我便要被人议论。”

      善愁苦地蹙着眉头,立起手掌为誓,向尉史许诺:绝不会从安家逃走。

      尉史道:“美人,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便是你跟我走,留在我随时能见的地方。”

      这个办法让善有些意外,若和被押送回宫城相比,当然要好得多。可是,跟他走是去何处呢?善没有勇气向尉史发问,害怕失去来之不易的通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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