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Chapter 1: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

  •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少年太轻狂,满目风流画。

      旧事,于宋若欢而言是块痂。

       掰扯不得,碰不得。

      人越是晓得痛了,越是踌躇不敢前。

      宋若欢这些年在外面,遍地跑,家书常常追不上她人跑的速度。

      时而家里头方打听得此孽女下落,转旬载家书的船只未至,人便又换了地方。

      她步履实在匆匆。 谁也不知晓为什么。

      她家这脉,原是宋家的偏房,算不上得眼,但托了家祖前朝的官职,倒是博得了个极高的辈分,再同主家挂上了脉。

      家中长辈小辈细细碎碎都听过几耳她的陈年旧事,传闻口口相传,变味儿得吓人。 见她如今行径,心底都暗自怕她是否在外头走了极端。

      到底是大家的姑娘,拖着身家一人在外奔波像什么样子,于是日日寻,夜夜寻她踪迹,催着,逼着,恐吓着返乡议亲。

      宋若欢却是个有本事的,除却登船来往他乡,他时还真是遍寻不来半点儿踪迹。 她蹲守实验室,阅家书,见父曰:“新皇预备登基,已在量制朝服,云云。“只讥笑一声,复又伏案实验。

      她日日吃住守在实验室里头,不是组中同伴,旁人自然难探得她的踪迹。 家中连年战火,混乱成无人敢揣测明日的局势。

      宋如欢在寻什么,胜过父愁母忧,胜过兄怨友惑。 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哪里都去,修书告知家中,正研究真菌。 宋母以泪洗面,何菌需耗我女尽数大好年华? 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什么样的菌。 她掰着指头算,算她还有多久时日,何时何地,怎样将成果带回故国。

      宋若欢是个小姐,从前也养尊处优,娇娇惯常,是北京城里头数得上名号的小姐,是家中老三,故呼作宋三。

      但她,不太一样。

      她知道些“怪力乱神”的事。

      她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成功,早一日成功,便少死数以万计之人。

      故曰:“母亲,此功若成,则女儿命可休矣。”

      那年,宋若欢人在伦敦,正巧是与故国来客会面的日子。

      她乐得要疯了,捧着同事失误的样本成果,涕泗俱下。 吓得漂洋过海赶来给小妹妹惊喜的宋家二爷险些端不住茶碗儿。

      宋若欢见来人是二哥,大喜过望,兼以连日劳作,险些惊阙入院。眼前一黑,就要倒下时,仍抱着怀中器皿,嘱咐二哥,守好护好,万不可叫旁人作杂物丢弃。 宋若欢家里头人来了,这才又恍然自己原是个名门小姐,惊喜连连,恍若抽去人的脊骨一根,失了心气,大病一场。

      宋二爷,早年也留过几年洋。知晓他们留洋学子没甚好日子过,然见小妹耽心竭力,读的却原并不是家中原以为的医学院,说没有疑惑,那便都是假的。

      宋若欢喝了宋母托二子带来的山参熬得老汤,将心气吊住,缓过神来,带着兄长去逛医院。 病房中白色布单下盖着的,众众躯体,表面无虞,但高热频频。

      走廊里,护士小姐一床一床将人往太平间拉。 这个年代的病人,有命出得了手术室,却无命熬过术后感染高热的,占大多数。

      宋若欢简单陪着兄长逛了一圈下来,宋二爷默然不语,握住小妹的肩膀,似是委以了重任。 “二哥知晓了,爹娘那边你不必再避,二哥会替你打理。”

      宋若欢曾神游天外,上九重天见阿鼻,返人间大病一场,赏世间万变百年。 她以为,肉身到此世间辗转不过百年,何惧。 她见过百年后的红旗,何惧拍着胸脯说得出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1907年,傅家宅院。

      傅侗汌拒绝见她的第六个月,她在灵堂上生生呕出一口鲜血,面色泛白,哭也哭不出来。

      趴在棺椁边上看,见那年风流走马长楸陌,壮志救国的少年郎,瘦成一把骨头,枯枯独自合上双眼。

      宋若欢见得到,他手臂露出的小块肌肤,青青紫紫全是淤青,细细看,尽是针眼。

       时人戒烟,借用有吗啡,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傅家四爷被绑大半年,救回来又被关在家里头养病大半年,自夏养到冬。

      外头大雪落下的时候,传来了声枪响。 四爷养着的那半年,宋若欢还是日日到傅宅来,都被傅侗汌嘱咐三爷拦在外头。

      傅三,傅侗文也是将宋若欢带在屁股后面,看着长大,得她亲热叫声三哥的。

      傅侗文挤出个笑来安慰宋若欢,“那小子混账,说你只当他是汉武帝的李后就是了”。

      “三哥”宋若欢拍了拍跟在身后的傅小五爷,“真是那东西,我希望的是跟三哥一样的。” “那东西早该绝了。”

      宋若欢紧了一下牵着小五爷的手,告诫似瞧了小五傅侗临一眼。

      “四哥,若他清醒,定也是这样想的。”

      傅三爷暮然得了小妹妹的支持,心间有微微涟漪,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道:“三哥知道了。”

      世道太乱,比宋三小姐估计的还要乱百倍不止。 故宫里头敲敲打打,老佛爷过寿边上,宋若欢终于见到了傅侗汌。

      白事犯忌讳,怕冲撞贵人,故而不能大操大办。

      宋三小姐心系四爷好多年,有一起长大的情分,虚虚有着傅四爷未婚妻的名号,实则尚未下聘操办,只长辈们口头说定了。

      傅老爷将那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挽联递到宋若欢手里,交由宋三处理。 宋三小姐,看上去实在不好,气急攻心后型容死寂。 宋三缓缓抚过那十四个字,却浅浅笑了,轻道:“你比我明白他。” 挽联落款是个女孩儿,海外华侨,傅四爷心尖尖上的人儿。 私定了终身的那种。

      傅家三爷,四爷一道留洋到英国去,那姑娘便是那会儿认识的。 四爷的婚事本以提上日程,该是回国了就同宋三他欢儿妹妹商议婚事。 只那时四爷看不清自个儿的心思,又壮志凌云,不想随意行事委屈了宋三妹妹,于是说好了待留洋回来再行分说。

      只这一耽搁,傅侗汌的假风流就成了改不掉的真韵事。

      四爷本就风流与三爷比肩,到底是何许人也?撇了同宋三的婚约,还能让人小姐不吵不闹乖觉作罢,连傅老爷也得亲自登门致歉,他四爷的名号越发传得神乎其神。 宋若欢听闻那个姑娘,到过日本,知道革命,有个华兴会的兄长,学习上同四爷也十分默契。

      傅侗汌说起她的时候,神色飞扬。他同宋若欢说清楚了,婚事作罢,而后屏息待欢儿妹妹的反应。从前宋三最是娇俏有趣儿,得罪了她定是要被“责打”一番的。

      傅侗汌却没料到,宋若欢挪开了盯着他的眼神,萋萋只勾了唇角,应下了。

      半晌儿,厢房里谁也没有声音,将在外候着的忐忑三哥急了一下,犹疑着是否要进门查看。他第一回在宋三妹妹面前如此理亏,四弟是假风流,有分寸,男女之事,谁插手也无大作用。 房里头宋若欢不出声了,行礼要告辞,推开门过门槛之时被好生一绊。

      挥开前前后后上来要扶的手,自行扶着门框稳住,宋三抬头,朝三哥行礼客套,道是,家中狸奴玩闹,要回家收拾,下回节诞有机会再来府上做客。

      这话是在说往后不会再来府上叨扰,将客套话说得好听,却不再带几人间的情分了。

      傅侗文未拦宋三小姐去路,只觉她面色极白,知道自己这个三哥也伤了她的心。 她那两个亲哥哥公务十分繁忙,她自幼就日日往傅府跑,是傅侗文并傅侗汌一起拉扯长大的。成日“三哥”,“四哥”叫得脆响,待自己大了,竟帮着看顾小五爷起来。

       侗临跟着宋三出去了,见得出的慌张。 四爷跟着从门内跨出来,看着二人走的方向哑然许久,“欢儿性子沉静不少。” 傅侗文睨他一眼,“下回见面喊宋三小姐罢。”

      宋若欢咽得下傅侗汌道她只是妹妹的话,却在听见他侃侃而谈那女孩子怎么说革命,是怎样的新女性时胸口闷极。

      她是谁?宋三,宋若欢。

      见过洋枪大炮,上了十多二十年“新教育”课堂,浸淫在红色社会里长大的宋若欢。 她记得鸦片战争,甲午中日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旷日持久的中日战役,内战,新中国成立… 她空有这样一身见识,却困在宅院里这样些年。

      傅侗汌,多风流的世家公子,骗了世人也骗了她。她怎么会以为他壮志凌云却不爱革命。 宋若欢痛极,她不晓得该是先痛傅侗汌牵着那个革命派姑娘的手,让她空相思一场,亦或是,痛被宅院困成了个百无一用的“废人”。 傅侗临将撑着花坛大滴落泪的宋三搂进怀里,少年的臂膀护着她,让她埋进胸口,涕得不那样狼狈。 “原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傅家不喜欢华侨,不同意老四的婚事。 后头上宋府赔罪,口中依旧是承认两家婚事的。 只是宋父未再吱声,应承过去,闭口不再提。
      他就这一个女儿,嫁进傅府这样繁复的家族本就不如他意,那老四是个庶子,如今还害了三丫头名声,此婚事在他心间早就罢了。

      傅府理亏,仗着三姨太和宋府远远的亲眷关系也不再有理说得过去。论两家高低,京城的宋府还落傅家一头,但宋家主家雄厚,万万得罪不得,暮了含含糊糊只定下宋三还要是傅府儿媳,傅老爷不敢再提,宋父也未应。 至此,傅府上下只小五爷傅侗临还亲亲热热唤宋若欢声姐姐。

      直到东窗事发。 宋若欢从未怨怼傅侗汌个人。 四爷被绑的那些日子,她急坏了。 三爷终于愿意与她合计着找四爷的线索。哪都找遍了,甚至城外的土匪窝她都急得要亲自去闯。后来被匆匆赶回家的宋家大爷好说歹说,才按了下来。

      半年,那么多人将北京掘地三尺也没把四爷翻出来。 到夏天红日当空,三哥传信来,告诉她人找着了,但说侗汌不要她来看。 她气坏了,骂也骂不出口,日日书长信一封送到四爷院子里,人在门口等着。

      什么都写,写月饼吃了没有,问递进去的广式月饼喜不喜欢,写厨房夏日的冰碗做得一般,小五喜欢吃她亲手做的,写柳叶刀杂志上有什么新发现,还写西郊的花开了,改日采几束来云云。

      暮而终于生气,一张信纸只写几个字,“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宋三妹妹”。附怒气三个小人,跺脚又打架。

      然傅侗汌始终不见。 只时不时托三哥带几句话来。

      有的时候赶巧,四爷来了兴致央三哥开嗓,若欢就隔着院墙同几人一起听。

      三哥嗓子好,唱“我本是卧龙岗闲散的人”,有模有样。四爷是个破嗓子,听也听得,但张口势必是要让周遭人破功的。

      若欢与身侧伴着的侗临说他四哥的笑料,手上握着平安扣,四爷送的,妖紫冰种的老料子。 四爷说小姑娘戴这样的俏皮颜色好看。 厚厚一块镯芯,抠出来的平安扣,镯子在四爷母亲嫁妆匣子里,还做了副扳指,在四爷手上。

      若欢说的,四爷倜傥,得用物件拴着,这样妖紫的料子,除却小女孩,便是四哥这样的人合适。

      傅侗汌笑着应承,笑眼瞧着若欢将扳指套上左手拇指,调笑道:“欢儿可知道吗,在洋人那儿,给套上左手无名指上的扳指,便是结亲的意思。”

      “我知道啊!”宋三朗声应下来,昂起下巴,偏头去碰四爷愣怔的视线。 “我晓得的可多了。”

      那料子本不该做平安扣的,做工师傅劝了又劝。 劝得若欢都说罢了。

       四爷不依。 四爷说了,“宋三妹妹想要的,什么不能有?”

      四爷母亲由得他们去闹,小四惯常会哄人开心。

      那年窗外桃花开得盛,四爷握着若欢的手一笔一画,写“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惹得若欢脸颊绯红,气得要拿镇纸砸他。

      若欢上的女子学校,四爷得了空便到门口去等她课闭。 时而带着眼镜着长衫,时而是大衣西装领带,他身量高,芝兰玉树往校门口一站,画儿似的。

      见了姑娘出来,浅浅笑着,吹出个口哨,定定瞧着,勾手招呼若欢过去。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所以开始时全京城没人相信傅家四爷推了同宋三小姐的婚事。

      烟馆里头说书的老头抽着大烟,吞云吐雾,摇头晃脑,细细与诸位市井评说。

      “话说那宋家三小姐,刁蛮跋扈。未比得过四爷在外头遇到的洛神仙子,气急,摔门便走,却将这屈辱咽下,半声不吭!又说这四爷,招惹了宋三这夜叉并洛神仙子还是不够,竟又同上面那位军阀抢起了名妓!这不,叫人绑了,至今未归啊!宋三急得疯了,上天入地,连广和楼那妓子的锦被都掀开来瞧了······”

      内室,男人挣不开身上绑的绳索,跪在地上,匍匐挪动着,昂首,竟然双目赤红,青筋直冒。细瞧面庞,不是傅家四爷是谁。倏尔,神色稍许清明,喘息着翻身躺下不动了,他听着外室人评说,只想大喝否认,却半步都挪动不得,眼侧滑过两行热泪。他这副身子麻痹得几乎感受不到外届,唯独心口火辣辣疼。

      他从前,从不许有人说宋若欢半句不是。 四爷说了,三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的心几乎是死了,却在听到三小姐的名字时跳了。

      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了,欢儿不是这样的,洛神,她也不是这样的,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傅侗汌回傅家,在院里头清明的时候,便翻宋三妹妹每日递进来的书信,边看边笑,尝过那娇小姐洗手作的羹汤,越笑越是心痛,靠在院墙上,听若欢自那头传来的声音。

      他捧着书信日日看,夜夜看。烟瘾上来生不如死的时候牢牢盯着,咬着白布,将牙龈咬得出血,终究叫脑中迷茫吞噬,眼前恍惚起来,骂出口的话,他一句也不记得了。 形容狼狈,他跪地乞求三哥松口的时候犹如猪狗。

      但他,有过比此时屈辱百倍的时候。

      怎么见她?怎敢见她。

      她对三民主义,对革命,知道得比他还多,那本共产党宣言,国内从未有过译本。 但是她写“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

      他从来不知道若欢怎么晓得的这些。 原来,她晓得的可多了。 他没有信她。

      她信了他的风流皮囊。 终究棋差一招,自作聪明,空耗了好些的时光,耽误了两个姑娘。 如今只一副他自己也厌弃恶心的躯壳了。

      他最后同三哥和庆项说话的时候,虚虚提起了那几个姑娘。

      “我晓得那时候,连三哥也想打我的。我怎么犯浑犯到了欢儿身上。”

      何似从前快意泯恩仇的傅四爷,摸索着手上着人寻来的妖紫玉扳指,原地打转。

      傅侗汌瘦成了一把骨头,捧着宋三送来的书信反复摸索,还是开了口。

      四爷将书信叠成一摞,递给傅侗文,“瞧瞧吧,三妹妹的话。”

      而后终于在人前坦诚,“我后悔了。”

      “我知她太晚,我明白得太晚。”

       “我既不能负…,也不能再招惹她。自己又成了这样一副样子。”

      “那年在海外,我同女孩子说起若欢,她断言我喜欢欢儿。那女孩儿也娇气得很,吃着涂抹花生酱的饼干,扭头就生气去了。我只顾着哄她,没再将这只扳指放在心上。”

      “那女孩子家在东南亚,会做许多小吃,刀工好,做起手术来灵活极了。”

       “是我太过傲慢,只顾眼前人,未至欢儿心间,她原是这样明白的人。”

       傅侗文心口钝痛,打着玩笑话安慰他,“欢儿是个极明白的人,她从未怪你。”

      四爷笑了,孩子似地央求三哥唱满江红。 听到“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时,恍若那年在广和楼,抚掌大笑,赞这句极佳。

      生离死别,原不是最痛。

      傅侗文与宋若欢坐在屋外,凭周遭下人乱成一团,恍若置身事外。

      三爷还是将四弟抚起毛边的信件交回宋三手里。 若欢颤着手,揭开一页一页,见到熟悉的字。 四爷有些精气神的时候便握着笔,往信上批注,没机会亲口同她说的话,密密麻麻附注在字里行间。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四哥空伴欢儿十数载,惭愧。”

       “三哥说,三妹妹恼侗汌混账,下回见面须得同傍人一道唤宋三小姐。”

       “三妹妹海涵,容四哥再赖皮一回。”

      “欢儿,四哥错了。”

      往她摘录的共产党宣言开篇边上写,“好,气势磅礴,译词十分准确,四哥知晓了。”

      傅侗汌还了她一场谈话,信文行间,慢慢叙话。

      那张生气被宋三画了小人的,侗汌写:四哥混账,欢儿想要的,都是你的。若有一日原谅了四哥,让四哥带着信走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Chapter 1: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