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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   那些照片最后去了哪里,又卖给了谁,克劳德不知道。

      他只知道,梦想着成为摄影师的父亲终于得偿所愿,脾气温和了很多。既不会半夜爬到他的床上,也不会脱他的衣服,更不会打他。

      家里有了一些钱,他和他的母亲得以度过一段安宁日子,他不用把铅笔削得比手指还短,也不用把草稿纸写满每一个角落才能把它丢掉。母亲穿上了新的裙子,父亲戴上礼帽,给她买了一串项链。那串项链挂在母亲不算纤细的脖子上,饱满得像一颗颗眼泪。

      “你很美。”父亲既对母亲说,也对他说。

      美丽是用来欣赏的,用来分享的。美丽让纯洁的孩子变成狡猾的大人。

      克劳德的父亲教会他的是:耀眼的容貌和身体像金子一样贵重,是从人类存在时就在流通的货币,与其因为羞敛和贞节把它们锁起来,不如趁着还能出手去换点钱。

      克劳德理解了。他允许父亲拍摄,唯一的条件就是不希望父亲再爱他,父亲答应。他终于可以继续拍摄孩子了。

      克劳德看过父亲拍摄的照片,照片的内容无一例外全是孩子。白得像新雪一样的男孩侧躺在漆黑的天鹅绒布上,上半张脸被一块黑布蒙着,手腕和脚踝上挂着玻璃和黄铜做成的镯子,几根又细又廉价的铜链。除了这些颜色,就只有圆润的膝盖那一点点红。克劳德没有感受到美,而父亲对他说:“这就是艺术。”

      “你会成为艺术的一部分。”父亲又说。

      人死了才会。克劳德心想,他在学校里学过,梵·高在他死后才被发掘,生前的他穷困潦倒,他的作品也无人问津。艺术钟爱死者。

      艺术是无价的,而父亲以特定的价格把艺术卖了出去,不算贵,顾客盈门。回头客也多。唯一不行的只是偶尔会有人骚扰,想要见一见艺术的本身。艺术很高贵,所以他们能付钱。

      父亲没答应过,他把克劳德像藏珠宝一样藏了起来,锁在家里,关在柜子里,珠宝这东西不怕蒙尘,越稀少就越昂贵。他只是作为主人,偶尔会满心怜爱地擦拭他——撩起他的衬衣,脱下短裤——擦拭他。

      他亲手打破承诺,克劳德终于不再忍耐,他说:“你再这样,我就去报警。”

      父亲的表情冷了下来。“报警?”,父亲一边说,一边拖着克劳德的手臂,把他丢进小小的厕所里,手拷在暖气管上。“我太宠爱你了”。克劳德掐他、咬他,求救、哭喊,大声尖叫,邻居不管他们家的事,母亲坐在沙发上没动。父亲重重给了他一耳光,然后门被关上了,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好好反省吧”。

      那扇门整整四天没有打开。

      那四天他是怎么度过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记忆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是饥饿,饥饿先带来抽搐,然后是疼,像重锤砸在小腹上。等疼痛过去之后,就是空虚,在极端饥饿的边缘,克劳德体会到了死的幻灭。

      人在死后,才会成为艺术。

      四天后门被打开,克劳德被父亲拖了出来,这段时间他一直蜷缩在马桶旁边,仿佛回到了还在棺材里的时候,腿又开始伸不直了。他神志不清地趴在地上,看见父亲把一碟面包放在不远处。

      他站起来,又跪下去,腿肚子在抽搐。只能在地上爬,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哈巴狗。他感觉到父亲把手放在他的腰上,还有皮带解开的声音,可这一切都不重要。饥饿比失贞恐怖,比被诱·奸恐怖,甚至比死亡恐怖,饥饿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因为进食,就意味着还想活。哪怕穷困潦倒,失去尊严,受尽凌辱,做遍了不堪之事,却还是想活下去。

      他把面包塞进嘴里,父亲塞进他。迎着灿烂到几乎是劈头盖脸的阳光,他想起了胖乎乎的数学老师虔诚亲吻十字架的一瞬,圣子在十字架上受难十三个昼夜,只为了赎完世人的罪。过分仁爱的人归了天国,从此站在地上的人都无罪了。

      他不信教,但这一刻他虔诚地祈祷起来:天主,万能的天主。

      请拯救我,我会去上大学,我会去好好读书,我会学演讲……你要求的一切我都会答应,所以请你拯救我……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父亲暗自骂了一句,抓过毯子给他盖上,下床去开门。克劳德趴在客厅的午睡床上,无力抬头。先进门不是客人,而是一根细长的钢管,那钢管的开口贴在父亲的额头上,父亲的表情变了,他举起双手,不断后退。客人则逆着明亮到让人睁不开眼的阳光,一步步前进,仿佛是回应他的祈祷,从天上降下的天使。

      那不是天使。父亲的艺术带来了金钱,带来了珠宝,带来了更多的爱,但没有带来幸福,还招来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魔鬼。

      来人一手拿枪抵着父亲的额头,转头看向克劳德。这是克劳德第一次见到哥谭历史上最可怕的罪犯,他血缘意义上的亲生父亲。那张礼帽下的脸大概打了城墙厚的粉底,不笑还不算可怕,笑起来时简直比魔鬼还恐怖,他说:

      “晚安,小鬼。好久不见,我是你父亲。”

      父亲——养父恐惧得发抖,讪笑道:“先生,恐怕有什么误会……”

      “连我都不会疯到去上个小孩。”客人懒得理他,而是看着床上一身狼藉的克劳德,啧啧摇头。后来克劳德知道他没撒谎,他只会杀而不会上,“小甜饼,要我杀了他吗?”

      克劳德愣住了,像是在缓慢地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客人竟然就等着他理解,片刻后他等到了这个孩子的声音,很细小:“开枪吧。”

      “大声点,小南瓜,我没听见。”

      “开枪。”克劳德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高亢,“开枪!杀了他!我叫你杀了他!”

      客人掏了掏耳朵:“不错,有点我的风范了。”

      说完他扣动扳机。砰。子弹从养父的前额射进去,从后脑飞出来。养父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几下,不动了。

      客人吹开枪口的烟雾,半蹲下来,捏着他的下巴上下打量,笑眯眯地说:“不喜欢?这很正常,杀人是一门考验数量的手艺,你得亲手杀过十来个才会喜欢上。”

      克劳德打开他的手,俯下身去呕吐。他第一次见到死人。但是好几天没吃东西,吐出来的只有刚咽下去的食物残渣和清水。

      小丑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他光裸的双腿:“穿上裤子。以及,我记得你还有个妈妈,对吧?她出去了吗?”

      “等一下!”克劳德大喊,“我妈妈是无辜的,你不能杀她!”

      “你说的无辜,是指她没有上过你?”客人发出狂乱的笑声,“小淑女,你知道吗,我来之前,送了你妈妈一串珍珠项链。”

      什么意思?

      克劳德没能理解,母亲却已经回来了。她越过门槛,看见了地上的尸体,大声尖叫,客人用枪挑起她的项链,枪口塞进她的嘴里。尖叫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在哭。克劳德想拦,却没站住,又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客人盯着母亲,又或者是盯着她佩戴的项链:“夫人,您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后退的枪膛撕裂了项链的线,泪水般的珍珠四下飞散,滚烫的铜壳弹了出来,掉在地上,把地毯烧出一个窟窿。像极了二十余年前的夜晚,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温习。

      小丑的皮鞋踩进尚未凝固的血泊,半面墙壁都被喷发的动脉血染红。他把两具尸体堆在一起,清扫现场,销毁证据。克劳德死了一样地躺着,终于抓紧了沾满鲜血的床单,说:“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你的裸·照在暗网有四万多人点击,八千多人购买。”小丑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照片,扔在他身上,相片散落一地,像飞扬的纸钱,“记得谢谢你的养父母,我本来只想弄点军火,却发现我儿子竟然还活着。”

      很好。用词精确,便于理解。克劳德心想。

      “你认为我死了?”

      “你当然死了。我把你埋得那么深,到底是谁把你挖出来的?”

      小丑一边说,一边娴熟地从衣柜里翻出身份证、驾照和医保卡,把它们扔进口袋里,这是小丑教给他的第一课,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必须单独销毁。

      “你明明只埋了个小坟包。”

      “放屁。我特地给你做了最好的小棺材,里面塞满了珠宝和金子,还往你的舌头底下塞了一枚古钱币。埋到地下十米,特地做了水泥池,里面灌满了水银。“

      克劳德终于把裤子穿上了:“那我怎么可能活着?”

      良久小丑说:“我更想问,你为什么要活过来——为什么要出生?”

      出生、生活。说得好像他做得了主一样。克劳德心想。

      小丑从门外提进来两大桶燃油,泼在地上,浓稠到几乎要凝固的黑色,勾描出躺在地板上的两具尸体的轮廓。那对曾经给予他爱和欢乐的男女,此刻都躺在血泊中,暗色的血液在地板上洇开,像是一块在高温下融化的颜料。

      他要一把火把这里全部精光。

      克劳德不说话,小丑盯着他的脸,毒绿色的眼睛中闪烁着憎恶的、冷漠的光辉,像天使手中刺穿一切邪恶的利剑,让克劳德清晰无比地知道,他的父亲是厌恶他的,不爱他的。他要把他留在这里,跟他的养父母一起死。

      他家乡的小镇从来没有发生过谋杀案,这一发生就是灭门。嘴上说着绵延千万年的伟大家族,终于连最后一代人都完蛋了。

      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否则他真的会点火。到时候一切都完了,可是要说什么好?他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的生身父亲!

      思考仅仅持续了几秒,他抬起头,陈述了一个事实:“你救了我。”

      这个哥谭最著名的疯子和虐·待·狂,精神病态的喜剧演员,一辈子干的最多的只有杀人和讲笑话,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但他这次来,杀了两个人,救了一个人。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

      小丑正在划火柴,也许是来的路上被雪浸湿了,火柴在他手里怎么都点不燃,火星子都没有一个。听到这话他突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像地狱喷吐着硫磺的火山口发出的啸声,连天花板都在颤抖。

      “我记得有谁跟我说过,‘拯救一个人就是拯救全世界’。那么我今天开枪的时候,我就赎清了我前半生所有的罪。”小丑说,“耶和华要给我开个新账本了,但愿封面有蝙蝠。”

      他把克劳德从床上抱起来,让这孩子趴在他的肩膀上,抓着他的手。这双手平时拿的最多的就是刀子、炸弹、化学笑气,以及抚摸他饲养的蝙蝠和鬣狗的脑袋,今天它握住了一个孩子。

      仿佛《创世纪》中,万能的上帝跟出生的亚当指尖相碰,作为某个旧日承诺的依凭,在此后漫长的岁月洪流中,他和这个疯子曾真切有过一瞬的命运相连。

      小丑转身,把点燃的火柴丢了出去,火焰腾空而起,瞬间便席卷了整个房屋。这一切都何等熟悉,仿佛是一场预演。刹那间,克劳德想起的是养母说的“我们救了你”,他的一生都在被人拯救。上帝用硫磺和火焰毁灭罪恶之城,而他回过头,变成了一根盐柱。

      他把围巾围在克劳德的脖子上,金红色的火光炽烤着两人的脊背。那时是冬天,鹅毛般的大雪飘落,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克劳德回头望去,光洁的雪地上,仅有一行孤零零的脚印。

      彼时天地阒静,风声都拉的很远,仿若人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要带我去哪儿?”他问。

      小丑淡淡道:“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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