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开当年晚》即鹿无虞

14、第十四章

　　轿子落地的时候就有太监殷勤地上来掀开帘子，口里还不忘恭维地说：“皇上知道沈姑娘进了宫，特地把午饭摆到了御书房，这会子正在等着沈姑娘呢。”

　　我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我粽子一样的脚，那太监只瞧一眼便即刻卯下身子蹲在地上，我于是配合地攀上他不甚宽厚的背，任他把我背进去。这人背上我之后，走路丝毫不见缓滞，脚步虽碎，却速度极快。我缚紧他的肩头，一面感叹这人极好的体格，一面疑心地朝他问道：“刚才你站在门口看见我哥的轿子没？”

　　“太子侍读的轿子方才朝翰林院去了，”顿了顿，一丝气喘都没有，又接着补充说：“太子殿下今儿个在翰林院听讲习。”

　　“哦。”原来如此，丢下我去会你的太子，我咬咬牙——隋思渺你真够意思！

　　穿过两条直道，跨过三个门槛，几番曲折之后，终于瞧见了御书房的大门。我的鼻子果然是最灵敏的，还差着好几步的距离，就已经闻到书房里好闻的绿豆糕的香味，直直勾起我的馋虫，让我恨不得从他背上跳下来自己飞进去。我低头凝视那一对白色的“粽子”，叹口气，还是老实伏在他背后，再别生事了。

　　又跨过一个门槛，眼见一团金黄色由远及近踱了过来，这太监估计是一瞥见这黄色就要习惯性下跪，于是还未等那“黄色”近身，他便迅速弯了膝盖跪在地上。唉，只是苦了我，生生从他背上滑溜下来，脚又无力支地，只能瘫坐在一边尴尬地傻笑。

　　皇上爹爹很温柔地把我打横抱了起来，一面朝饭桌走去一面笑着问我：“又惹你爹生气啦？”

　　我点头，见他饶有兴致地瞧着我的“粽子”，又马上摇了摇头，我指着我的脚朝皇上爹爹说道：“这个，是爬山爬的，我爹一般不抽我的脚……”

　　“夜不归宿就是为的去爬山？”

　　呃……我打了个嗝，心里突地一跳。这俗话说的对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夜不归宿这档子事，居然还被传来了这里。难怪我哥头前在马车上那样警告我，我现在是终于体会到了，这上面的人的确不是聋也不是瞎，耳朵和眼睛都好着呢，一双双一对对地贴在你家后围墙上，就等着看你出事。

　　我小声说：“我以后不敢了……”

　　皇上爹爹爽朗地笑了两声，把我轻放到椅子上之后坐在了我对面，他面上的神情颇有意味，似笑非笑，让人望之生怵。只听他又笑两声，开口说道：“昨晚莫不是去私会谁家的小少爷了？”

　　我咳嗽两声，心下一片惨淡——我很忧郁，这是九五之尊会说的话么，怎么这端正严肃的人说起笑话来就能这样瘆人。我抬眼朝他望过去，又暗自叹了口气，此刻的皇上爹爹明显不像是那个龙椅上不苟言笑的帝皇，他就是一个街市里打着扇子到处打听私事的好奇路人，穿着龙袍的好奇路人。

　　他夹起一筷子小炒笋丝放进嘴里，我也嘬起小嘴灌了口百合野鸭汤，他细嚼慢咽斯文地把笋丝嚼碎吞进肚里，我也颇具闺秀风范地低头用手巾揩了揩嘴。一旁的太监又是舀汤又是替帕子，袖子在我耳边飞来飞去，弄得我只好正襟危坐，生怕一动脑袋，那飞舞中的袖子就扫上了我的脸。就这样过了好几口，突然我一下没忍住，打了个响嗝，把周围忙碌的太监丫鬟都逗乐了，只不过皇上未笑，他们也不敢出声，只是肩膀碎碎抖动，忍得厉害。

　　我把筷子随意扔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一脸不情愿地说：“这么吃饭，别扭！”

　　皇上爹爹挥挥手，一干太监丫鬟顿时听话地徐徐退了出去，空间也显得松散空旷许多，他朝我笑道：“现在总不别扭了吧？”

　　“恩，行了。”

　　他一只手臂从那头伸了过来，抵住我整个天灵盖，轻轻拍了拍：“这一点，你跟你爹也挺像。”

　　“呵呵……”配合笑两声，又激出一身冷汗。好好的吃饭，提我爹做什么……

　　“昨晚见的是谁家的小子？居然连家也不回了。”

　　“不是不是！”为什么就认准我是去私会了，深夜睡不着觉去外面溜达消食不行么，或者我早早起床去欣赏清晨的第一抹红霞、聆听庙堂里的第一响钟声不行么。我斗争了许久，又喝了一碗汤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爬墙出去玩，结果找不见回家的路了。”

　　这话要被我爹——被沈府上下任何一个人听到，他们铁定知道我在说瞎话。可是我瞧皇上爹爹的样子，倒并不想追究这话的真假，他拍了拍我的手背，面上的每一个眼窝每一条细纹都在漾出笑意，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你爹当年也是这样，对路马虎的很。”

　　“他也会迷路么？”我瞪大了眼睛望着皇上爹爹，可是他眨了眨眼之后却跟我说：“大概是吧，朕也不是很清楚。”

　　吃过饭后，因我不能走动，皇上爹爹有心地把我抱到书桌前，让我躺在那张榻上。我斜倚在扶手边，看着皇上爹爹执笔在一本又一本的折子上批阅，朱红色的笔尖重重落下去，像是要在那些折子上刺穿个大洞。他批得很认真，一时愤怒地拍响桌子，一时又自语地叫声好，只不过一打折子批完之后，他会沉沉叹口气，继而定定地看向书房一角，背脊随着呼吸深沉地起伏，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又过了半天，我迷糊睡了一觉又醒了过来，眼睛睁开发现皇上爹爹正伏在案上读书，手旁的折子全都整齐地摞在了一起。我动了动，他大概是知道我已经醒了，也不回头，声音从前面直传过来：“醒了？”

　　“恩。”

　　“你爹回府了，头前叫人进宫问了一趟，被朕回了。”

　　“噢。”

　　“还有，”皇上爹爹放下手中的书，转过头来，温厚地笑道：“朕已经让人跟你家奴才交代好了，今晚你住宫里，既可以躲你爹，又能陪陪封甯这丫头，她才进宫来，对宫里环境有些不适，刚巧你们又差不多同龄，性子也相近，你就多陪她几天。”

　　“是。”

　　“陪好了朕可是有奖励的。”他笑眯眯地对我这样说，“过阵子，朕让杲儿跟思渺去趟安徽，就当是个历练，顺道带上你和封甯。朕可是听说绩溪的风景美不胜收，从临安到绩溪，万里青山连绵不绝，山脚下整片的绿田埂，让你如在世外一般。”

　　我谄笑地谢过皇上恩赐，可心里却揪成一团：跟太子一起出行本就是不幸，如今又带上一个缠人精。封甯，甯公主，您可千万别再跟小时候似的。那时候咱们小，不懂事，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您千万别放心上，要是一直记恨我到现在，那可就折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