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开当年晚》即鹿无虞

12、第十二章

　　穆肃端正地跪在我爹面前，姆妈见状也一同跪了下来，只留我和琳儿两人傻站在原地。我爹看看穆肃，又看看姆妈，有些诧异。他上前挽住他俩的手臂，沉声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罢，又看到一旁瑟缩着的我和琳儿，神色瞬间严厉许多，右手也马上连带着劈了过来。我以为会落在我的脸上，连忙闭上眼睛，生怕见到以下惨烈的情景——亲生父亲痛打不孝女儿，还不够惨烈么？可是一阵疾风从我脸上掠过，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左肩上被重重拍了一下。我睁开眼，见我爹一脸怨怼地看着我，嘴里愤怒地挤出一句：“一会回去了咱们再算。”

　　我心里暗自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在外人面前稍稍给我留了点面子。可我又想到那根摆在厅堂里不能扔挪也挪不动的棍子，骤觉一阵胆寒。这根棍子有一个诨名，叫家法。我尚年幼时，每回生气摔了碗，我爹会拿起那根家法象征性地抽我两下，我也配合地跟着干嚎两声，可如今年岁愈大，惩罚也愈加严苛。不温书不临字是小错，抽小腿十下；爬墙逗狗戏弄下人，这是大错，抽小腿二十下；被先生气冲冲地拎回家告状，这是错上加错，抽小腿三十下，并且要被关在书房里跪一晚上。

　　如今夜不归宿，看我爹的眼神就知道这一回我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这一路上，我使劲儿迈着步子，碰到有松软的土就赶忙上去多踏几脚，也不放过任何一个水洼泥坑，因为我知道，今天回家之后，我肯定得有半个月的时间是躺在床上与纱帐作伴的。我爹绝不会放过我，他要是忍不下心下不了手少抽我一棍子，我自己心里都觉得过意不去。

　　我一边蹦跶一边朝我爹瞅去，见他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我心里更是往下一沉。我爹素不喜欢我四围乱跑，又常教导我女孩家应该端庄温文。如此看来，我正在做的是我此生以来最刺激的一件事情，刺得我头皮阵阵发麻，连此刻阳光的照射都让我颇觉阴冷。琳儿怨恨地看着我，她这回铁定也跑不了，同我一并要栽到我爹的棍子底下。可我也没办法，既然做了我的丫鬟就得认命，谁让当初我娘一眼相中了你，又把你配给了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娘，当初要不是她相中了我哥，巴巴地把女儿送过来做丫鬟，如今王爷府、丞相府哪个不比我家好，说不准你一早就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何苦跟着我受训又挨打的。

　　唉，我叹口气，这就是命。

　　我爹这一路上也没见说话，手撩着长衫，头抬得很高，一付孑然超脱的模样。穆肃也还是头先那个德性，冷冰冰地脸色，活像是人家欠了他好几十两银子，真不知道当年姆妈是如何瞧上这个男人的，毫不养眼不说，性子还冷酷无常，殊不知是姆妈瞧错，抑或是我瞧错了。

　　思绪飘着飘着，人就登到了山顶。还是那棵香樟树，还是那个墓碑，也还是那四个字，毫无新意可言。墓碑前已经放好了酒壶酒杯，一杯满满的，一杯见底，似乎我爹头前就来过一回。他当真兴致好，清晨睡不着觉也不说断断公务上上早朝，竟跑来这里同一个假墓碑喝酒闲聊，如此为人臣子，如何能受皇上爹爹器重？也难怪我爹做了二十年的礼部侍郎，二十年前是从三品，如今亦是。

　　穆肃缓缓走到墓碑跟前，“腾”地一下就跪在了地上，眼泪鼻涕哗哗地流出来，那惨痛地表情叫人不敢直视。他执起酒壶斟满一杯酒，由左至右洒在了地上，然后俯身磕了三个头，口里喃喃地念道：“将军，我回来了。”

　　这个穆肃还真是有趣，我心底里忍不住地朝他冷笑，对自己的墓碑也如此郑重，旁人看不透的还以为墓里边埋下的是他亲——什么？将军？

　　我每一根好奇的神经都竖了起来，难道说在“穆肃之墓”四个字下面躺着的是我哥他爹隋将军？

　　不对呀，二娘和我哥每年都会去忠烈祠里替隋将军扫墓，供在那里的牌位我虽从未见过，可每次见他们扫墓回来都是一脸沉寂又肃穆的神情，那个牌位应该不假。

　　可为何隋将军又被埋在了这里……

　　我必须死命地消化，我似乎觉得我不该知晓这么多我本不应该知晓的事情。琳儿的娘曾经跟我说过，隋将军当年下葬轰动全城，连皇上也亲自坐镇，亲眼瞧着隋将军的棺木被土封上，一点都不含糊，皇上甚至亲口念诵了一篇悼文，让一干大臣与民众淆然泪下，大家皆叹，这是何等的君臣情谊，这是隋家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竟能让九五之尊也红了眼眶哑了嗓子。

　　我扯了扯姆妈的袖子，用微弱的声音向她问道：“隋将军被埋在这里？”

　　姆妈为难地看了我爹一眼，转回头见我一脸希冀地望着她，半晌，终于点了头，吐出一个含糊的“恩”字。我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痴痴地看着我爹，我的天，好大的一个谎，竟然欺了皇上，我爹莫不是觉得自己的脖子长得太稳当了？

　　穆肃倒完那杯酒，又转身向我爹也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我爹一把搀过去，被他执拗地推开，依然还是那股子冷劲儿，嘴里吐出冰凉的一句：“属下无能，没能完成将军和大人交给我的任务，我……任凭大人处置。”

　　我爹叹口气道：“线报早几天就断了，我料想你大概是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快。”

　　“我本没脸再来见将军和沈大人，可是心里却一直放心不下，所以这才……”穆肃依旧低沉着头，似乎连抬眼看我爹的勇气都没有。

　　我爹又说：“都十几年过去了，你在那边也吃了不少苦，我们如何会怪你。只是，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属下不敢。”

　　“唉……”我爹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要说你，这十几年来，我何尝不怨恨自己。罢了，你既是不怨我，那便起来吧。我们一起陪他说说话，他能看见你活着回来，肯定也是高兴的。”说罢，转头朝我们看过来，激起我一阵惴惴，只听我爹朝姆妈说道：“汀兰，你先带清儿回去吧，她在外边吹了一晚上风，又赶了一早上山路，晨露最冻人，别着凉了才好，回去煎副药，好好瞧着她喝进去。”

　　虽说我爹说这话时面上依旧冷冷淡淡，可最后这句却听得我心里一暖。我将一双眯成弯月的眼感激地向我爹看去，却听他又说了一句让我如雷轰顶的话。

　　“可别没等我回去就病倒了，我怕到时候棍子抽上去把小命一块抽没了。”

　　我叹口气，有这样一个爹，我如何会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说

　　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