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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炸猪排 ...

  •   甜白釉制成的瓷盘内,放着一块肉饼,外表炸成金黄色,被切成一根根肉条。

      杨金盛活了五十多个年头,大江南北,什么地方的菜品没见识过,但眼前这道菜,他却说不上出处来。

      他也不想去问春禾,省得在她面前显出自己的孤陋寡闻,好在有干儿子高保祥,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连鼻尖都凑到了那块金黄肉饼前,一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炸猪排。”
      春禾答道。

      高保祥将目光移开,摸摸鼻子,心里依旧在嘀咕:炸猪排,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杨金盛比他要沉稳老道一些,深嗅了一口,问春禾:“是不是用的里脊肉?”

      “是,杨师傅眼力好。”

      眼力好?

      杨金盛认为这是句嘲讽他的话,几十年围着灶台打转,炼出来的所谓眼力,也不过是看出那块里脊肉而已,连怎么做出来的都说不清。

      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别的御厨端了新上的菜品过来,请他品尝,他只需扫一眼,便能将所用食材、所历经的工序说得分毫不差,仿佛那道菜是他在厨房盯着做出来的一样。

      御厨们在旁甘拜下风,说他老人家是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这句原本是用来捧他的好话,现在听起来,跟个笑话似的,格外地刺耳朵。

      杨金盛又忍不住酸溜溜地想,说不定这东西吃起来并不好吃

      正这样想着,春禾就递过来一双筷子,恭敬道:“请杨师傅品尝。”

      杨金盛接过筷子,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刚咀嚼了没几下,就愣住了。

      高保祥小心翼翼地问:“师傅,怎么样?”

      杨金盛没作声,目光都直了,师傅他老人家何曾露出过这副痴相?

      高保祥一把扣住春禾手腕,尖声质问:“你这菜里放了什么?是不是下了毒?”

      “啊?没有啊!”
      春禾无比冤枉。

      高保祥才不信她,指着自己师傅道:“还说没有,你看我师傅,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别是噎着了吧?喝点儿东西。”

      春禾将茶杯里的水倒了,为杨金盛倒了点儿可乐进去,高保祥见那褐色药汁,顿时跳起来,觉得抓到了证据。

      “还说你没下毒,这是什么?”
      “这是可乐啊。”
      “可乐?就是这毒药的名字?”
      “……”

      春禾有嘴说不清,好在这时杨金盛有动作了,他的筷子缓缓伸向白瓷盘,夹起了第二块猪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高保祥:“……”

      “嗯?”杨金盛忽然眉头一皱,“这味道为何不一样了?”

      “这是甘梅口味的,”春禾主动解释,“您吃的上一块是孜然口味。”

      甘梅。

      杨金盛回味着舌尖那一点甘甜,确实像梅肉果脯的甜味,但又与肉香味浑然一体,外表酥脆,里面的肉柔软多汁,完全不像炸过的口感。

      后生可畏。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只划过这四个字。

      “师傅,”高保祥打断他的沉思,犹豫中又带点好奇地问,“这……好吃吗?”

      杨金盛没有回答他,他觉得这道菜已经不能用“好吃”来形容,没有词汇能描述出那种美味。

      春禾从食盒里抽出另一双筷子,递给高保祥,面带微笑地道:“高公公,您也尝一尝吧。”

      高保祥夹了一块,刚咬进嘴里,就听到“咯吱”一声响,那是外面的酥皮,再往下咬,就吃到了里脊肉。

      真奇怪,明明在油锅里滚了一圈,那肉竟然还那么鲜嫩,肉汁饱满。

      高保祥连舌头都险些一块儿吞进去,刚囫囵吃完,又迫不及待去吃下一块。

      春禾怕他噎着,好心给他递了杯可乐。

      他迟疑片刻,稍微抿了一小口,这下可不得了,仿佛有无数个小人在他的味蕾上跳舞,又像是烟花在嘴里炸开来了。

      高保祥瞪大眼睛:“这……这是……”

      “可乐。”
      春禾又一次说了名字。

      高保祥脖子一仰,将整杯可乐灌了进去,同时感觉一股气体从丹田之处,径直向上涌,越过喉咙,最后“嗝——”地一声。

      他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春禾生怕他误会,赶紧解释:“喝了可乐都会这样,不是毒药的副作用。”

      高保祥耳根子涨红,满怀歉意地对她说:“春姑姑,对不住,先前误会你了。”

      春禾摆摆手,正想说不要紧,杨金盛忽然问她:“你方才说,这道菜叫什么名儿?”

      “炸猪排。”

      “不好,这个不好,”杨金盛一脸严肃地摇头,“御用菜肴,怎么能用‘猪’这个字,太不雅致,登不了台面,依我看,它外表金黄酥脆,里面的肉饱满多汁……”

      他沉吟片刻,接着双眼一亮,显然是有了主意。

      果不其然,他很快说出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有了,不如叫它‘金屋藏娇’。”

      “……”
      春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杨金盛看出来她的勉强,不悦地一撇嘴:“怎么,你觉得不行?”

      当然是不行了。
      炸猪排哪里不好了,非要给它改一个这么奇葩的名字,看不出杨老头还是个取名黑洞,偏偏他自己还觉得挺独出心裁。

      当然这话直说也是不行的,否则老头子非得指着她的鼻子骂,让她滚出去。

      春禾想了想,突然说:“杨师傅,您知道陛下为什么之前胃口那么不好,却能吃下我做的饭么?”

      杨金盛一听,顿时顾不上什么“金屋藏娇”了。

      被皇帝撤换掉这件事,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自认被太后娘娘拨给陛下以来,便勤勤恳恳,用心办事,每一道菜都花费了无数心血。

      可他精心烹调的菜肴,每日呈上去是什么样子,送回来就是什么样子,原封不动。

      如果是一直这样倒也罢了,毕竟宫中人人皆知晓,陛下厌恶饮食已久,从前也不是没有杀过御厨,当他的厨子一定是宫中最难办的差事,得将脑袋系到裤腰带上干活儿,时刻警醒着,不然便人头落地了。

      比起被砍头来,只是被裁撤掉,倒也称得上善始善终,不是太令杨金盛伤心。

      真正使他惊愕的,是他被裁撤掉后,顶了他的当儿的竟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浣衣局出身的无名氏,一向嘴挑的皇帝,居然被一盘炒空心菜收服了。

      杨金盛觉得自己老脸都丢尽了,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败给她的清炒空心菜。

      到底是为什么呢?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这个问题曾不止一次地纠缠过他,现在,终于能得到解答了。

      他凝聚心神,听春禾一板一眼地说道:“有三点原因,第一点,您做的菜肴太多,我曾看过您的菜单,只说晚膳,动辄便上百道,摆一满桌。”

      杨金盛并不赞成:“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春姑娘,你或许不懂,这王公贵族之家,膳食都是有定例的,热菜多少道,冷盘多少道,缺了便是坏规矩,轻易改动不得。”

      他心里颇瞧不上春禾的小家子气,口吻里多少带了些轻蔑。

      春禾当然也听出来了,只是并不在意,笑道:“话是这么说,但是杨师傅,我们常说吃东西,不仅是用舌头去品尝,更是用眼睛去吃,当上百道菜摆在面前,只怕是眼花缭乱,看也看饱了,再说,晚膳吃那么多也不好,不易于克化。”

      听到这里,高保祥忍不住插嘴:“又不是每道菜都吃完,略微尝一口就是了。”

      “那就更不好了,多浪费呀,”春禾皱起眉头,“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吃不饱饭,节约光荣,浪费可耻,糟蹋粮食的人是要被唾弃的。”

      杨金盛不想与她扯这些不相干的,继续问:“第二点呢?”

      “第二点,便是不均衡,您的菜品肉食占大头,果蔬却很少,这样并不均衡,做菜讲究荤素搭配,不仅营养充足,而且能协调口味,肉菜吃腻歪了,便吃点清爽的蔬菜解解腻,蔬菜太清淡,便可吃些肉来解馋,如果一桌上全是肉菜,不免让人没有胃口。”

      这一点倒是有些可取之处,杨金盛又问:“第三点呢?”

      “第三点,便是太奇。”
      “什么太奇?”

      春禾停顿一会儿,目光滑过杨金盛,说:“您取的菜名太奇。”

      比如鸿运当头,原来是猪头肉,比如登龙门,原来是红烧鲤鱼,再比如被说成是“金屋藏娇”的炸猪排。

      这些千七百怪的名字荟萃到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华成语大全》,根本想不到这是菜名。

      杨金盛恼羞成怒:“你懂什么,这是帝王气象!”

      “可是……食物做出来,就是为了填饱肚子的呀,又不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春禾无辜地说道。

      高保祥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将杨金盛打得晕晕乎乎的,他想,是啊,东西做出来不就是给人吃的么,为什么要贯上那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

      他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自己这几十年仿佛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似的,一个连小姑娘都明白的道理,他都不知道。

      他忽然从石凳上起身,跪在了地上,把春禾和高保祥都吓了一跳。

      春禾连忙去扶:“杨师傅,您这是做什么?”

      “请姑娘收我为徒。”
      杨金盛一字一句地道。

      春禾这可真是吓了一跳,见杨金盛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只好和他面对面跪着。

      “杨师傅,您是前辈,有着几十年的经验,应该是我向您学习才对,您若是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就是,晚辈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番话说的真切动人,杨金盛在她和高保祥的拉扯下站了起来,内心却暗暗地下了决定,此后不要再轻易小瞧春禾。

      从院中出来后,春禾碰到正在门口等她的小顺子,他迎上来,将她手臂上的食盒接过来帮她拿着。

      春禾这才想起来问他:“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的?”

      小顺子从怀中掏出两盒胭脂来,递给她。

      春禾一看就明白了。

      自从她把福禄寿接过去养之后,小顺子就经常跑去素心的院子探望他的猫,一来二去,和素心也认识了。

      因为他是采买太监,三天两头便要出宫一趟,素心有时会托他给宫外的家人捎点银子过去,小顺子人虽老实,却也懂得做人,时常从宫外带点小吃果子给她和素心,就当是酬谢她们豢养福禄寿的恩情。

      有次素心托他从宫外带盒桂花油回来,他记住了,之后每次出宫,总记得带些水粉钗环给她们两个人。

      春禾其实对这类东西并无兴趣,对他笑了笑说:“多谢,素心姐姐会很开心的。”

      小顺子挠挠鼻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炸猪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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