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毋相忘》顾海北

88、结局（三）

　　“那些是我的东西！”皇帝的火气一下便起来了，“白瑾瑶！”他大喝一声，挑起长戟就要往外刺。

　　“别动！”近在咫尺的刀刃压在了喉咙上，皇帝呆愣地往一旁看，方才柔柔弱弱的清婉像是换了一个人，声音如同染上了冷霜。他后知后觉发现，他带来的侍卫不见了踪迹。

　　“你这样大逆不道，你爹泉下有知，会不会被气得抬不起头来？”皇帝讥笑道。

　　白瑾瑶一步一步走下阶梯来，皇帝进一步挑衅，“白家世代名声，就这样毁在你身上了！你别忘了你也有皇家血缘，你今日要是敢伤我分毫，以后绝对死无全尸！”

　　距离皇帝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白瑾瑶突然加快速度，三步做两步冲上去，给皇帝来了一个大耳刮子，“皇家血缘？”皇帝瞬间耳朵嗡嗡作响，下意识抡起手臂想要还击，被清婉一踹膝盖，下一瞬间便跪了下来。

　　“死无全尸？”又一几耳光被甩在皇帝脸上，皇帝的脸瞬间红肿起来。清婉为免皇帝暴起，极快地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

　　“我白家沦落成这样，拜谁所赐？”白瑾瑶将皇帝的头压在尘土里，“所有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

　　“来人！来人！有人要弑君！”皇帝在地上挣扎，然而多日来他的身体早已被所谓的仙丹折腾得不像样，那点力气在清婉眼里压根不够看。

　　“但凡你，但凡你有一点良心。”白瑾瑶极力隐忍着情绪，但微微涨红的脸庞还是泄露了她的愤怒，“你都不应该这样对我爹！”

　　一想到白远在皇帝每日每夜的唆使和说教下，将所有的一切责任包揽在自己身上，白瑾瑶心中的怒火又多了几分，手中的力度也随之加大，他是一个文人，到最后却丢弃了一切，连最后的尊严、风骨都荡然无存。

　　怀中的婴儿嘤咛了一声，白瑾瑶渐渐松开了手。

　　皇帝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看着白瑾瑶狰狞的面目，就像是看到一个恶鬼，惊惶地退到一边，看到清婉立在原地，才跌跌撞撞地往外逃去。

　　“乖乖，这里不好玩，皇宫那才叫漂亮，姑姑带你去看，好不好？”白瑾瑶对襁褓说道。

　　“孟将军已经率领军队南下了。”角落里闪出一个身影，他刚刚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他知道白瑾瑶心中的恨，但他不希望她被仇恨支配。

　　“通知守卫军，加强操练，准备城墙防御工事。”白瑾瑶对有怀说道。

　　“夏将军将玉环还给你，不是叫你这样用的。”白承允挡住了白瑾瑶离去的脚步。

　　他也痛恨着皇帝，他也痛心父亲的离去，但是他必须用理智思考，白瑾瑶若是贸贸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必将会激怒保皇派，其余虎视眈眈的诸侯一直在关切京城的事态，准备在乱局中分得一杯羹，到时候乱上加乱，以目前她的力量而言，还不足以抵抗这样的狂风暴雨。

　　“你的意思是，我不配做玉环的主人？”白瑾瑶望向白承允，眼中有不被信任的挫败感，转而又变得疏离，“即使我把玉环交给你，门生信的也是我，不是你。”

　　她一字一顿，字字泣血，“他们欠我们的，太多太多！”

　　白承允哑口无言，望着白瑾瑶的身影走向树林，看着黑压压的丛林将她的身影吞噬。

　　“报！敌军距城墙还有二十里！”

　　“再探！”

　　白瑾瑶打开军报，纷乱的脚步声叫她心绪不宁。

　　“报！敌军在十里处扎营！”

　　孟子义与父亲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但也正因此，他会比其余守旧派更加痛恨自己的‘背叛’，这无疑是在狠狠打白远的脸。

　　“通知守卫军，防御状态！死守城门！”

　　六韬心里也清楚，按照人数来算，虽然我方略胜一筹，但是孟子义手下都是一等一的精锐，真要硬碰硬，恐怕讨不了好；除了正面冲突，还有别的选择，但是——他看了看白瑾瑶义无反顾的神情，知道她肯定不会接受。如果将军在京城就好了，六韬想不出白瑾瑶现在还能听进去谁的劝。

　　“荆王那边，态度不太明确，不过我们的打探到，舒窈翁主派了精锐北上。”

　　白瑾瑶闭了闭眼，想起白承允在信中要求与她见面的请求。她的心乱得很，这几日，她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色彩，都是一片赤红。

　　她跨上马背，游走在街道上。烧毁的房屋残留着几处虚弱的火苗，倒塌的柱子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轰然倒地。天气干燥得很，马蹄下却是黏黏糊糊的，耳边的□□声让她觉得更加厌烦。她扯了扯缰绳，朝更偏僻的地方走去。

　　郊外的空气好了不少，一些半大的孩童被大人扯着，在街上匆匆忙忙赶路，四处张望，远远看到有人来，撒腿就跑，不多时小巷又恢复了冷清。

　　“别跟着了。”白瑾瑶回头嘱咐了一句，身后的侍卫领命。

　　来到城门边，她听得一阵嘈杂的说话声，似乎有某种指引，她悄悄走近那间庙，只见好几个人围成一团，她看见人群中躺着一名妇人，她心中有莫名的熟悉感。

　　“琼华？”地上铺着一张又薄又脏的褥子，褥子上痛得几乎失去意识的人，正是多日未见的琼华！

　　众人白瑾瑶衣着打扮都十分讲究，知道她身份不凡，纷纷说道，“这妇人眼看就要生了，你可要赶紧找稳婆来！”

　　一老妇慌慌地说：“这妇人胎位不正！凶险得很！”

　　好容易阵痛过去了，琼华的意识回来了一点，看清楚面前的人，一把抓住白瑾瑶的手，“玉儿，玉儿，等孩子生下来了，你帮我交给他的父亲；我原本想出城去找他，可是来不及了，我们的东西被抢了，我出不去了。”

　　白瑾瑶握住琼华的手，用手拂去她脸上的汗，琼华说的话颠三倒四，但是她很快明白了其中关节，“我知道了，我都知道，我现在就派人去给你找稳婆，你等着我。”

　　“哎呀！等不得了！”方才的老妇人叫道，“快！你们快散开！”

　　白瑾瑶知道刻不容缓，在庙里找了几个有生产经验的妇人，又架起一块布做遮挡，腾出空地给琼华生产。

　　等了许久，稳婆还未到，白瑾瑶忽地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她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听到里面的人喊道：“双生子！双生子！”

　　她想进去看看，方才的妇人却拦住她，和她说：“她才生产完，连口水都未曾喝上一口，若是可以，你给她找些吃食吧！”

　　白瑾瑶不疑有他，飞快回忆附近还未被毁坏的水井，走了未到一里路，笑容忽然凝固在嘴边，方才出来的时候，庙里为何是没有声音的？她急忙调转马头，加速往庙里赶。

　　庙里空荡荡的，方才的人不知所踪。一张黄褐色的帘子在风中飘荡，帘子底部刮衬地面，卷起血红的砂砾。

　　白瑾瑶掀起帘子，呆呆着望着面前的大人和小人。她忽地想起了白远，想起他在黑暗中如同枯萎的花瓣的脸。她不愿细看他的脸，她觉得走了便是走了，再也不可挽回了。但现在，她看到了上一刻还鲜活着脸，如今就这样定格在原地，一阵锥心的痛袭来，她捂住胸口，想要借助外物让自己站稳，“嘶啦——”一声，帘子飘落在血泊中。

　　稳婆终于到了，在庙门口的她早就嗅到了血腥味，知道孕妇多半已经生产了，只是——她蹙了蹙眉头，为何没有婴孩啼哭的声音？走近一看，她不禁讶异道：“双生子！”然而又觉得无限惋惜。

　　白瑾瑶跪在地上，将头埋在沾血的砂砾中，一手捉住琼华血迹斑斑的裙摆，她听不清稳婆在说什么，只觉得漫天的血腥味要将她淹没过去，逃亡的回忆又袭上脑海，她觉得自己的头脑痛得快要炸裂开来。

　　忽然间，她感觉到有微弱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她抬起头，听到了心跳的声音，“砰砰，砰砰。”

　　她杂乱的心跳声与稚嫩的心跳声重合在一起。

　　她掀开被卷起一侧的被褥，颤抖着一双沾满血和沙的手，掀开了那片血染的裙摆。

　　“老天爷！竟然是三子！”稳婆高喊，狂喜着湿了眼眶，“还有气！他还有气！”说着在襁褓身上用力拍了几下，婴儿的清脆的啼哭声响起，晨曦洒落在庙门前。

　　白瑾瑶拾起那片染血的帘子，将婴孩包裹起来，她看着静静躺在火光中的琼华和她的两个孩子，望着漫天的硝烟，忍不住开始颤抖，同时眼睛肿胀得厉害。

　　怀里的婴孩在晨曦中放声大哭，粉色的小拳头挥舞着。

　　这是个奇迹。

　　白瑾瑶抱着他，喉咙翻滚两下，呜咽了一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她喘着粗气坐到了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家伙发出咿呀的喃语。她睁开眼，看见一双无比干净的眸子，纯粹得得像未经人类踏足的森林。她伸出自己满是污迹的食指，粉嫩的小拳头像是找到了依附，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指。

　　滚烫的热泪随之落下，滴落在黄褐色的襁褓上，瞬间扩散成水印。而后她将襁褓紧紧用在怀中，哭声逐渐放大，将一切委屈、痛苦都哭了出来。

　　白瑾瑶抱着一个带血的襁褓回到了军营，六韬等人面面相觑。

　　“报！孟家军到了。”

　　六韬等人心中一紧。

　　“是否迎战？”

　　众人已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

　　白瑾瑶背过身，听着兵器架在微颤的地面上被震得嗡嗡作响，双手在灰布襁褓之下用力握紧，待到五指松开之时，已是大汗淋漓，她抬起头，声音沙哑但坚定：“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