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星》嵊珄

16、顾寻

　　第二天历扬到研究所的时候气氛异常凝重。
　　亚瑟莱斯一看见历扬就跑过来问道，“历扬，你看到汀坦最新报告了吗？”

　　历扬点头。

　　汀坦的人口死亡率在增加到了某一个数值后突然稳定了，这也就意味着更多的人在这次灾难下活了下来。
　　虽然目前原因不明，但从中不难发现，人类的抗压能力在进化。

　　进化的好处是更多的人得以生存下来，可坏处却是容易出现激进的疯子。
　　而且伤害一旦造成，就算选择离开，以此来缓解症状，也是无济于事的。

　　总之一句话，人类抗造能力变强了，但是变态也变多了。

　　许是看亚瑟莱斯状态不好，历扬安慰道，“别太担心了，我曾经见过泽澜星系的惨状，对比起来汀坦能有现在的局面倒已经算是比较好的情况了。”

　　亚瑟莱斯嗐了一声，“你放心吧，我心大着呢！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要是还是个玻璃心，早碎得渣都不剩了。”

　　历扬：“是啊，你状态这么好，倒是不用担心。”

　　亚瑟莱：“那是！不过话说人类的适应能力还真是强，灾难刚刚爆发时大家整天忧心忡忡，担心着自己是不是快死了，结果这才多久啊，就已经开始躺平了。这大概就是大家常说的既然打不过，不如就开启末日的狂欢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都没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但两人都没注意到的是当历扬提到泽澜二字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有多失态。

　　汀坦的事情除了给了研究人员们巨大的压力，其他的倒是一切如常，在紧密的时间安排下，一天很快过去。

　　当天晚上。
　　依旧是静谧的夜晚，礼貌的敲门声，还有同样芳香四溢的茶水。
　　来的却是一个令历扬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脸色看起来很憔悴，鼻梁上的眼镜都着不住那双眼睛里弥漫的巨大痛苦。
　　“你今天说你去过泽澜，可以给我说说你在那里的见闻吗？”

　　虽然历扬不知道他和泽澜有什么关联，但也不会去戳别人的伤口，只是问他，“你要听哪些？”

　　“全部。”
　　这人声音嘶哑得可怕。

　　“我没有亲身经历那场战斗，或者——应该说是屠杀，我看到的一切不过都是从资料库里提取出来的。
　　我们的视角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努力生存了三天，最后承受不住精神压力，死于自杀，中途倒是没受什么皮外伤……”

　　高三的学生？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顾寻忍不住循着他的话发散思维，他不知道那个小姑娘会不会是他妹妹，但他想小妗的遭遇是不是也像这样？

　　只能苟活在一个满是血污的角落里，四周全是敌人，每一个都想拉着她下地狱，无助却又找不到一个同伴，最后精神极度痛苦而亡？
　　或者还要更痛苦些？

　　他越想脸色就越是苍白，心里痛得像刀绞一般。
　　她本来只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是他非要送她去泽澜求学。

　　历扬看他神色有点奇怪，以为是因为那个小姑娘，忍不住安慰道，“她死的不痛苦，看向窗外的眼神很平静，带着几分解脱，或许最后那一刻她是自由的。”

　　可顾寻已经听进去了。
　　她在他没有发现的地方经历了那样的灾难，而他在干什么？没能陪在她身边也就算了，竟连替她报仇收尸也做不到！
　　呵呵，难怪！难怪母亲连临走时都不得安心！她一定是知道他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吧？

　　也对，事实证明他就是一个懦弱无能又自私的人。
　　那时他在干什么？
　　他正醉心于手下里那些该死的研究项目！

　　痛苦和悔恨像两只锋利的句爪，不断撕扯着他的心脏，直到鲜血淋漓，直到一切跳动都随着痛意湮没。

　　他就那样呆在那里，做不出任何反应，静得像听了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但历扬注意到了，顾寻虽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但他的眼眶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他想对方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人牺牲在了那场战争中吧。
　　他明白，那种悲伤除了自己，无人能感同身受，他和顾寻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能够去安慰他。

　　历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顾寻几度张口，却又发不出声，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哭腔，“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平时那么冷清的人，此刻眼里布满了血丝，哭的像要发疯了一样。

　　他说是他没保护好她——

　　那么重的话语，那样压的人无法承受的情感，好似落在风里，就轻飘飘地散了。

　　历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失控，没有任何办法，甚至他都不敢擅自告诉其他人今晚一共很难过的人，他来过。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袭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笨拙的一个人。

　　可是处于极端困境的人是不需要安慰这么无用的东西的，这对他们而言就像甜点里撒盐，反增负担……

　　……
　　后来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不知从哪天起，一组的组长顾寻好像更冷漠了，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冷，而是把自己完全排除在了世界之外，活得像个行尸走肉的那种冷。

　　非要说他还有什么感情，大概就是对机器也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执着……或者说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偏执。

　　只是历扬恰好在第二天就离开了，等亚瑟莱斯发现顾寻不对劲时他正在去往扣涞恩的星舰上。

　　十几光年之外的扣涞恩。

　　这场拍卖会极尽奢华，完全想象不出这是一场出于末世的拍卖会。

　　乱世虽然能令底层人民生不如死，却也能让某些人获得从前所不敢想象的权势。
　　因为这样的世道实力为王，金钱称霸，越是混乱世道，越能抓住时机闷声发大财。

　　至于两大势力，他们管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困难，这些偏远地区的地头蛇自然更添了几分狂妄的自由。

　　路序拿着刚搞来的邀请函和历扬一起进入了拍卖会，年轻貌美的侍者立马上来迎接。

　　历扬儿时跟着母亲一起去过不少大型宴会，在星盗团也见识过老领主的穷奢极欲，可没有哪一个能比得过这里。

　　镇守的护卫穿着的是有钱也难买的高阶机甲，迎宾大道两旁大片肆意开放的玫瑰是被收藏进博物馆的复古濒危品种，连展厅的柱子上都镶着上品彩晶，整个大厅看起来流光溢彩。

　　场馆的顶部并不是寻常的实体结果，而是由一个虚拟蓝色真空和无数电子云组成的仿真天空，里面居然还豢养了几只金贵漂亮的浮微生物。

　　那些拿着邀请函进来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都讲自己打扮地光鲜亮丽，身上的饰品更是一件比一件有来历。
　　这里，仿佛是欲望者们的天堂。

　　外面经济政治几乎全面崩溃，横尸遍野，这里却看不到一点经历阴影的迹象，有的只是无尽的奢靡与繁华。

　　仅着军装的历扬和路序站在其中格格不入。
　　换做以前，但凡有穿军装的出现在这里，这些人怕是立马就坐上星舰跑了，哪像现在，还有空鄙夷路序和历扬寒酸的穿着。

　　侍者的话语扰乱了其他人的视线，“两位尊敬的先生，请允许我带你们去往相应的房间。”
　　她说着伸手向路序索要邀请函。

　　路序从善递上，两人随后跟着侍者一起进入了二楼角落里的一个房间。

　　等人离开并关上门历扬才问，“确定这里有量子星石吗？那东西除了用做研究，好像没有什么大用，他们真的会将这样一件物品作为压轴品？”

　　路序透过单向透视的玻璃看向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声音带着些许意味深长，“放心，他们既然自己放出了消息，那就出不了错。”

　　两人无聊地吃着点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甜美的女声突然响起。

　　“尊敬的各位来宾，欢迎来到云间拍卖会，我是本场拍卖会的主持人——艾莉克丝，”
　　她看着左边墙壁上一句被点亮的九颗星星，语气满是激动，“九点黄金时已经到来，让我们开始接下来的狂欢吧！祝各位玩的愉快，最好都能得到心仪的宝物！”

　　历扬一边吃着免费的点心，瞄了一眼那面带细闪的黑色墙壁，无聊地小声说了句，“没想到这里的人居然信奉渚河神教。”

　　渚河神教？
　　那是一个整个三维都找不出几十万人信仰的宗教，也可以说压根就不是三维宗教系里面的存在。大约三十多年前这个宗教理念莫名从四维传到三维，不过因为知道的人极少，也就只在高级研究人员和一些势力较大的贵族之间传播。

　　渚河神教宣扬的是独立宇宙理念，正因如此引导了一大批有钱有权的高知识分子企图断裂宇宙间的能量链接带，他们在十五年前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行动，最后被帝国和联邦联手镇压，科学界因此损伤惨重，不得不进行大换血。

　　可十五年前那场行动根本就没有对外透露过一点风声，渚河神教的信徒更是从此销声匿迹，若不是他父亲当年刚好是行动的负责人之一，连他都不一定能看出那是渚河神教的标志。

　　路序眼睛里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刚刚那一刻他是怀疑过历扬的。

　　“你居然知道渚河神教？”
　　男人故作轻松。

　　历扬无所谓地点点头，“我母亲当年就是信徒之一，可最后还不是死在了那所谓的救世理论上，谁都救不了。”
　　“可这教派不是十多年前就该消失了吗，这里怎么会出现这么多信徒？”

　　“他们既然敢明目张胆地搞这样一个开场仪式，那就说明不怕被查，到底是问心无愧还是背后有什么另有其人撑腰呢？”路序若有所思。

　　包间里的对话影响不到外面，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们的第一件拍卖品是——人鱼少年！这将是云间拍卖会卖出的第三件基因改造品，大家请往我的身后看！”

　　那是一个大而精致的笼状透明水箱，里面的少年容貌昳丽，巨大的鱼尾是无比梦幻的蓝色，耳朵后面似乎连着鱼类的鳃，连眼尾都覆盖着几片半透明的蓝色鳞片。

　　历扬透过那水牢，发现他在哭，咬着自己的嘴唇，哭得无声无息。

　　他不忍再看那纤细的少年，扭头去看路序，“这里居然还卖基因改造人？而且已经卖出两个了？！”

　　“这很正常，不论是乱世还是和平年代，只要有人，就一定会有隐藏在暗处的污秽。”
　　路序看着眼前的青年，“你想救他？”

　　历扬摇摇头，“我知道分寸，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受苦，我救得下这个救不了所有，遇到力所能及的还能帮一下，在这里动手，不合适。”

　　看他还算冷静，路序也没再多言。

　　两人就这么看着竞价越来越高，最后人鱼少年落入了他们隔壁包间的主人手里。

　　竞价结束了，历扬看见那水笼从台上缓缓降了下去，少年的身影也渐渐湮没在那宽大又窄小的聚光展台上。

　　谁都知道少年会被送到哪里。
　　可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迎来一个好点的结局。

　　接下来的拍品没有历扬感兴趣的，路序似乎也没有再听，而是拿着终端处理起了事情。

　　展示台上的灯光一次次亮起又熄灭，拍品上升又降落，最后去到一个个不同的人手里，迎来无数不同的命运。

　　……
　　“接下来进行我们最后一件拍品的拍卖，也是我们今天的压轴品——量子星石！”

　　那些伸着脖子等了许久的竞买人闻言大失所望，倒彩声从各个包间里传来。
　　“切——这是什么东西？就这么个玩意儿还能作为压轴品？”

　　“屁用没有的实验用品也能压轴？真以为老子们是研究院那群废物？”

　　“哈哈哈这云间拍卖会怕不是没东西买了。”

　　更有人油腻地冲主持人吹了个口哨，“穷了就直说呗，陪爷睡一觉，爷支持你点。”

　　这么多年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景，主持人稍微有点尴尬，虽然她也不白明那位为什么会将量子星石定为压轴品，可还是敬业地开始介绍起来。

　　“这是一颗难得的2000g的巨大量子星石，其来源至今无法确定，多用于进行各种实验，当然，它瑰丽的外表和与生俱来的稀有特性也决定它具有巨大的收藏价值。”
　　“我们的起拍价是——五百万星石。”

　　主持人话音刚落，对面包间传来一声低沉温和的男声，“五百万星石。”

　　“好，这位8047包间的客人出价五百万星石，还有没有更高的价格？”
　　“五百万一次——五百万两次——”

　　历扬问路序，“我们预算应该不少吧？”

　　路序，“足够供你拿下它。”

　　历扬勾唇一笑，眼睛微眯，光亮明媚中带着特有的狡黠气质。

　　“五百万三——”
　　“一千万星石——”

　　“这位7045房间的客人出价一千万星石，还有没有更高的？”

　　8047包间那人像是刻意和他们作对，“两千万。”

　　“两千万！两千万一次——”

　　路序似乎知道竞价的人是谁，轻嗤一声，“他不想要，等着坑我们呢，那就把价格抬高，让他坑。”

　　历扬听出了他的意思，开口叫价，“三千万。”

　　8047：“三千五百万。”

　　历扬：“四千万。”

　　8047似乎声音听起来势在必得，可仔细听又有几分戏谑，“五千万。”

　　“五千万！用五千万买一个破石头！疯了吗？”
　　场内的其他客人异常不理解。

　　主持人简直激动地手都在抖，五千万，那可是五千万星石！将一个五百万的东西买出五千万星石的高价，这将是她主持生涯里最辉煌的一笔！

　　“8047的客人出价五千万！五千万一次——！五千万两次——！五千万三——”
　　主持人最后喊得很慢，显然还在等历扬他们出价，但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同时带上了笑意。

　　历扬骤然被他的笑恍了一下，他很少见路序这么笑，长相冷傲的人乍一勾唇，恍如春河破冰，连一双凌厉的凤眸都温和了起来。

　　可与此同时8047包间气氛有点凝固，一个穿着简洁却又从细节出透露出高级感的青年无声坐在包间内。

　　身后的人小心翼翼地搭话，“那个，大人，他们不叫价了怎么办？”

　　青年逗弄着困在窄小鱼缸里的人鱼少年，突然裂开嘴角笑了。
　　他拿起丝巾细细擦拭掉手上沾到的水，然后轻轻一挥，鱼缸马上被人抬了下去。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送给路序了。也算是全了这么多年的同僚情意了。”

　　主持人的声音终于敲定，“五千万三次——！恭喜8047号包间的客人，赢得宝物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