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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 ...

  •   ///

      我该怎么找到你,我的爱人。

      人们远离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告诉我关于你的消息。

      ///

      褚懿走进理发店,在转椅上坐下。

      理发师替他系上围布,问,“帅哥想要做个什么样的发型?”

      他想了想,说,“圆寸。”

      ///

      褚懿生了一副清秀端正的五官,无论放在男性还是女性身上,都很合适。

      圆寸让他显得精神,也将柔和的面部轮廓修饰得明朗清晰。

      他去户口登记机关改了名字,重新拍了证件照,把自己之前的设计收拾成一本作品集,往各个设计公司的电子邮箱里投递。

      在线上填表时,他盯着性别那栏看了很久,最后勾了男。

      愿意给他面试机会的公司不少。

      坐在面试官对面时,他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正常的年轻男人,自信,从容,坚定,且不卑不亢。

      整整两周对着镜子练出来的气质,挑不出任何差错。

      面试官问他,“设计做得这么好,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

      他回答,“因为以前做得还不够好,现在够了。”

      ///

      只要当一个正常人,就有数不清的机会摆在眼前。

      他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业内,伴随着“后起之秀”和“才华横溢”的称赞。上了两三次新闻之后,他又被挂上了“网红设计师”的名号。

      多么奇怪,真正在业内享有盛名的作品往往无人问津,而迎合大众口味和消费观的设计,却总能博得难以计数的赞誉。

      但他不关心这些。

      又一次采访完毕,他望向坐在对面的记者,提出了一个请求。

      “那可是个杀人犯,”记者意味不明地眯起眼睛,“您找他做什么?”

      他掐了掐掌心,不动声色道,“有些私人恩怨。”

      ///

      记者就是记者。

      一周后,记者把他约出来见面,隔着桌子递给他一张照片,“是这个人吗?”

      他只看了一眼,心脏就疯狂跳动起来。

      “你有他的消息了?”

      记者收回照片,但笑不语。

      他迅速明白过来,问,“多少钱?”

      ///

      褚懿在郊区濒临废弃的旧工厂里找到汪兆雍。

      巨型机器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令人心烦意乱,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时而扬起的尘埃迷蒙了视线。

      记者说,汪兆雍现在是仓库管理员。

      因为已不再投入使用,所以化工厂招人时也懒怠而随意。偌大的工厂,只有汪兆雍一个人看管,十天半月送一次补给,平时杳无人烟。

      褚懿到的时候,汪兆雍正在小房间里吃晚饭,泡面的味道极具侵略性地弥漫开来,短暂地压下了工厂里无处不在的机器味。

      看到他时,汪兆雍只有一秒钟的愣怔,随即恢复了面无表情,开口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吃了吗?”

      他上前一步,紧紧盯着汪兆雍的眼睛,“没有。”

      汪兆雍说,“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他弯下腰,从墙角的纸箱里捡出一桶泡面,自己动手拆开。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

      把汪兆雍按到墙上时,他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加想念这个人。

      有关于汪兆雍的一切,身体上的温度,发梢间的味道,呼吸时的气流,亲吻时的心跳,都让他觉得安心。

      失而复得的喜悦疯狂地充盈了心脏,如见风就长的春草肆意蔓延。

      汪兆雍揽着他的腰防止他摔倒,在分开的间隙里垂眸望着他的脸。

      无比沉静无比幽远的目光,他看不懂。

      ///

      只要工作不忙,褚懿就频繁地造访化工厂。

      汪兆雍对此不置可否,他来与不来,都是一个样子。

      小房间里可供消遣的东西只有一台破旧的电视,统共也没几个台,褚懿每次来时,汪兆雍十有八九在看新闻联播。

      直播和重播来回看,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会上床,但褚懿从不在这里过夜。

      人总是贪得无厌的,得不到时渴望拥有,抓在手里后又想要更多。

      他们眼下的关系不尴不尬,并非情人也不是朋友,他想过要更进一步,但每次鼓起勇气做下决定,却又临阵退缩。

      如今他是站在高处的人,披着满身光环,熠熠生辉。

      而汪兆雍是他与过去那个怯弱不堪只会躲在暗处委曲求全的自己之间,唯一的联系。

      和汪兆雍在一起需要承受什么样的压力,他非常清楚。孤注一掷地寻求一段或许没有结果的感情,代价是失去好不容易挣得的名声,地位,金钱。

      曾经坚定不移的信念现在如此轻易就动摇,他忽然开始不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你愿意为你所爱的人付出一切吗?

      是的。

      曾经是的。

      ///

      褚懿渐渐减少了来找汪兆雍的频率。

      他们越来越无话可说,每次见面,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上床。

      沉默,压抑,隐忍,过程中感觉不到任何快乐,自然也没有痛苦,只像是一个形式化的过程。

      汗水将他们的肌肤粘连在一起,汪兆雍从身后搂着他,滚烫的呼吸落在他的后颈,像炽热的火焰。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接吻。

      ///

      褚懿洗完澡,带着满身水雾走出来。

      汪兆雍仍旧躺在那张狭窄的木床上,一条胳膊挡住半张脸,沉默地望着天花板。

      “我走了。”他说。

      汪兆雍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他捡起自己的衣服往身上穿,每多一件衣服,就像多一层束缚,把他勒成一个僵硬固化的模版。

      他又要去做另一个自己,一个正常的,可以和旁人谈笑风生的,和大多数人都没什么两样的自己。

      不是真正的自己。

      每次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喘不过气。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他想要得到人们的认可,就要压抑自己的本性。如果这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那么他愿意接受,可还是很难发自内心地感到愉快。

      就像站在舞台上,错乱地演绎着别人的人生。

      他不想继续沉浸在消极的情绪中,于是走到床边,半跪下来,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只有在汪兆雍面前,他才能无所顾忌地做回自己,他是他的领地,他是他的人。

      “你在想什么?”他问。

      汪兆雍没有回答。

      心底突然有了怨气,好像有什么脱离了控制,他们明明是亲近的,却又陌生到哪怕面对面,都无法洞悉彼此的心意。

      汪兆雍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

      也许根本不喜欢他。

      就像同情一只遭人嫌弃的流浪动物,除了怜悯就不再有其他。

      他不敢肯定,始终怀疑。

      而汪兆雍的沉默把这份怀疑推到了顶峰。

      “我问你在想什么!”他失态地扣住汪兆雍的肩,力气大到仿佛要把那块骨头捏碎。

      汪兆雍的嘴唇动了动,偏过头去,半晌,低声道,“你多吃点,最近瘦了。”

      ///

      你凭什么生气?

      凭什么。

      心底微弱的声音被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覆盖。

      褚懿猛地拉开车门坐进去,伏在方向盘上,闭起眼睛。

      ///

      没有人能一直顺风顺水,没有人。

      那天他照旧去找汪兆雍,却在化工厂附近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

      等意识到这是谁的时候,他浑身的血一下子冷了下去。

      ///

      汪兆雍不在。

      他们总是一起吃泡面的小木桌上,摆着一台相机。

      记者天天背在身上的那台。

      他双手颤抖地拿起相机,飞快地浏览相册。

      各种角度,各种场景,各种动作。

      有他们亲密温存的,也有他对汪兆雍恶语相向的。

      被拍得很清楚。

      他的脸和汪兆雍的脸,都被拍得很清楚。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慌乱地放下相机,一瞬间像是回到当年,面对突然闯进房间的父母,没来得及脱下穿在腿上的黑色丝袜。

      光鲜亮丽的外表被撕开,他还是那个怯弱自卑的小男孩,惶恐不安地垂头站在原地,被人们一口一句的“变态”砸得体无完肤。

      一切都结束了。

      他又要回到阴暗的角落里,维系着自己都忍不住动摇的自我坚持,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光明正大地做人。

      看清他眼里的绝望,汪兆雍愣了愣,迟疑地抬手环住他的肩。

      “别怕。”

      失去一切之后,还能留下什么?

      还能留下的,就是拼死也要抓住的。

      哪怕放弃所有尊严,卑微如尘埃。

      他猛地勾住汪兆雍的脖子,吻了过去。

      ///

      这一次比以往的哪一次都激烈,急剧的体力消耗和不知疲倦的纠缠却让褚懿觉得畅快。

      大不了什么都不要,大不了回到从前,大不了继续让别人的名字顶替自己出现在设计稿上,大不了一辈子默默无闻寂寂无名。

      都没关系,但他想他至少要抓住什么。

      还有可能抓住的。

      “褚懿。”汪兆雍握住他的后颈,微微拉开。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只是有些肿,却没破。

      汪兆雍很克制,一贯如此,哪怕情至浓时,都会仔细避开所有他穿衣时露在外面的部分。

      意识到这一点,他陡然心惊。

      也许汪兆雍一直以来都看透了他的心思,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来不给他承诺。

      感情里谁也不想当输家。

      你若不能无怨无悔,我也不会死心塌地。

      这笔帐,要算得一清二楚,绝不吃亏。

      ///

      如果你害怕站到风口浪尖上,那么,我来吧。

      ///

      三天后,褚懿在手机上刷到了一条新闻。

      与他无关。

      主人公是汪兆雍。

      铺天盖地的评论几乎淹没正文,就连身边的同事们都开始议论纷纷。

      褚懿捏着手机,全然听不到别人说了什么,在看到记者名字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那天汪兆雍所说的“别怕”是什么意思。

      化工厂还是老样子,什么都破破烂烂的,时光会在这里停滞,将一瞬间凝固成永恒。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铁门,看到蹲在阴影里的汪兆雍,脸部轮廓还是那样硬朗,仿佛眼前发生任何事情都能不为所动。

      心急火燎的浮躁忽然沉落,他不自觉被感染,连语气也变得平静,“那条新闻是怎么回事?”

      汪兆雍站起来,淡淡道,“交换而已。”

      时间回到三天前,汪兆雍在化工厂的废料堆后找到偷拍的记者。

      照片一旦泄露,褚懿会变成什么样,他不敢想象。

      褚懿有多努力地想要有尊严地好好活着,他全都看在眼里,所以他弯下腰拿走那台相机,盯着记者的眼睛。

      “你知道的,我既然能杀第一个人,就能杀第二个。”

      记者的眼神飘忽不定,背在身后的手扣着手机,随时准备拨出电话。

      他说,“但如果你只是需要一个新闻,我可以给你一个,你放过他。”

      ///

      二十四岁那年,汪兆雍杀了一个人。

      是他从小与之相依为命的母亲,得了癌症被化疗折磨得不成人形,在医院里几次自杀未遂后,被全家人轮番看管。

      他们说,这件事传出去太不好听。

      他们说,这个骂名谁也背不起。

      他们说,不能被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他们说,他们说,没有谁真正关心母亲怎么想。

      最后,汪兆雍背着所有人,拔了那根氧气管。

      即使是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年做得究竟是对是错,他只记得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一遍遍跟他说,太疼了,不想治了。

      他拔氧气管的过程,被监控拍得清清楚楚,所以也没什么争议,上完法庭就被送进了监狱。

      这件事在当时闹得很大,因为他自始至终没有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所以所有人对他是众口一词的口诛笔伐。

      而在监狱里,他同样过得很糟糕。

      杀人犯也分三六九等,谋杀亲人听起来显得格外残忍且丧心病狂,因此他受到过数不清的排挤和针对。

      十三年来,全家没有一个人来看他,出狱时,全家也没有一个人来接他。

      只有入狱前,大舅对他说,“我们家从今以后没你这个人。”就这一句,说完就走,片刻不多停留。

      他一遍遍问自己,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他还会不会拔那根管子。

      没有答案。

      一切不可能重新来过。

      ///

      汪兆雍的新闻引发了轩然大波。

      网络上的讨论很热烈,针对这件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记者信守承诺,没有透露他的住址,也绝口不提关于褚懿的任何事情。

      汪兆雍觉得这很好。

      十三年的牢狱生涯让他对未来不再抱有任何期待,他一度想过被判无期说不定更好一些,就在监狱里终老,总比出狱后望着眼前越来越狭窄的道路却无计可施强。

      而把陈年旧伤撕开,给闲极无聊的人们提供谈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褚懿平安,其他事情都不算什么。

      汪兆雍终日里坐在那台经常闪烁雪花的电视前,褚懿在时,就调到新闻联播,褚懿不在时,换个台,能看到节目里褚懿的脸。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褚懿动心,也许是褚懿找到他的时候,也许是他们一起吃生日蛋糕的时候,也许是他为褚懿戴上戒指的时候,也许要追溯到更久远以前,褚懿在他面前摔倒,明明害怕得瑟瑟发抖,还是拉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拉住了一个杀人犯的手。

      他其实第一眼就看出了褚懿是个男人,可是没忍心戳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故事,他选择尊重。

      而现在褚懿拥有了全新的身份,获得了全新的生活,他选择成全。

      哪怕他再也参与不了。

      ///

      我爱你,你呢?

      ///

      褚懿躺在床上,整晚整晚睡不着。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应该怎样面对汪兆雍,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就想起汪兆雍说,交换而已。

      多么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他却比谁都明白这里面的份量。

      谁的往事不是往事,谁的秘密不是秘密,这份人情太沉重,他无法心安理得地领。

      他什么都有了,而汪兆雍再一次失去原本的平静生活。

      ///

      汪兆雍也许可以护他一时,但不可能护他一世。

      那天下午,褚懿刚心不在焉地拿起面料样品准备挑选,就接到了前台的电话,说有人找他。

      来人有一副斯文儒雅的样貌,穿上白大褂时,看起来就像世界上最温和可靠的医生。

      只是看起来。

      男人站起身,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之前还怕认错了,褚设计师。”

      他愣在原地,手脚冰凉地站着,不堪回首的往事仿佛阴险恶毒的冷血动物,朝他嘶嘶地吐着信子,露出尖利的獠牙。

      那间明亮的诊室是他少年时代最黑暗的记忆,他有过反抗,试图挣脱,却无能为力。

      唯有沉默。

      身后的人在他耳边低声说着恶毒的言语,一遍遍加强他内心的罪恶感。

      我不正常,我有病,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痛苦地抓着办公桌,疼得站不住,冷汗从额角涔涔而下,只希望从此不要被任何人看到。

      直到父母再也受不了别人的流言蜚语,带着他搬家。

      他以为自己终于逃脱,遇到汪兆雍时,他甚至感激上天的眷顾。

      但上天怎么会轻易眷顾他。

      身后来来往往的同事步履匆匆,大庭广众并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好地方。

      他死死掐着掌心,下颔绷得很紧,“去外面说。”

      ///

      心理医生的目的很明确,用过往的治疗记录作为要挟,向他要钱。

      这样的人毫无诚信可言,但他没有办法,只能选择相信。

      他的过去经不起任何推敲和深究,只要有一角被揭开,整个生活就会轰然塌落。

      临走前,心理医生往他的衬衫口袋里塞了一张房卡,饱含深意地微笑。

      他闭了闭眼,转身就走,越走越急,直到最后落荒而逃。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化工厂。

      汪兆雍扶着他的肩,沉声道,“褚懿,冷静点。”

      他无法冷静。

      往事是无尽深渊,故人如附骨之蛆。

      他永远也逃不开,总会被拖回去,一次又一次。

      光鲜亮丽的外表脆弱得不堪一击,除了时刻担惊受怕,终日惶惶不安,他做不了其他。

      为什么生活于他而言总是如此艰难?艰难到平常人的平常生活都成了奢望。

      不属于他的终究不属于他,无论是名声地位抑或金钱。而被小心翼翼掩盖的真相,也总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早晚而已。

      他问,“我以后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好不好?”

      汪兆雍皱了皱眉,“你不担心吗?”

      担心被发现,担心被非议,担心失去如今好不容易得到的认可与尊严。

      他摇摇头,“不担心。”

      “为什么?”

      “因为那些都是假的。”

      而你是真的。

      ///

      我的爱人多好啊,我希望所有人都知道,又想把他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他失约之后,心理医生也没再出现。

      褚懿搬到了化工厂的旧仓库,在汪兆雍的生活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就像所有彼此相爱的情侣一样,他们同床共枕,他们朝夕相伴,他们形影不离。

      望着他埋头收拾的背影,汪兆雍低声道,“你其实不必这样。”

      他直起身,把拍得松软的枕头端端正正并排摆好,小心藏起笑容里的紧张和不安。

      “我不会打扰你的。”

      他不想显得那么卑微,可是没有办法,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只是,想要在这变化无常的世界上拥有一些什么,属于他的,可以拥有的,深信不疑的。

      虚无缥缈的东西留不住,而讨好一个人,当然比讨好全世界要容易得多。

      ///

      汪兆雍每天的工作是定时定点核对一遍库存和机器数量,简单却枯燥。

      他去忙的时候,褚懿就收拾屋子,打扫得很勤快,各种家具表面都一尘不染。

      其实,也没多少家具。

      就像汪兆雍这个人一样,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都是寥寥无几的,如果汪兆雍想要彻底消失,不留痕迹,总是能够如愿以偿。

      公司来电催设计稿,褚懿心神不属地把稿纸在桌上摊开,正准备最后调整一遍,铅笔却断了。

      他到处找削笔刀,没找到,反而在抽屉里翻出了一叠资料。

      第一页的右下角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是他年少时所有噩梦的来源,而后面几张诊断记录的排版和内容他都十分熟悉,甚至不必再看下去,他就知道这些资料里究竟写了什么。

      他曾经被逼着一遍遍念,念到后来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现在,这些资料在这里了,再也没有证据将如今的他和从前的那个自己联系起来。

      又是汪兆雍。

      每一次,在他濒临绝望的时候,都是他伸出手,将他拉起来。

      每一次。

      ///

      “你最近有点太明目张胆了。”走出化工厂时,身后有人这么说。

      褚懿停下脚步,看到记者从废弃的杂物堆上跳下来,两手空空,没有那台熟悉的相机,他几乎有点不习惯。

      “你跟踪我?”

      “我没有。”记者耸了耸肩,盯着他的眼睛,“正因为我没有跟踪你。无论如何,这还是个好新闻,如果之后给别人报道,不如现在便宜我。”

      褚懿沉默片刻,抿了抿唇,“随你。”

      记者诧异地扬眉,目光落到他身后的化工厂,“你已经不介意了?”

      他跟着记者一起看过去,化工厂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出一种颓败苍凉的气息,但那里却住着他深爱的人。

      童话故事里,骑士会挥舞着长剑去营救被巨龙所困的公主。现实生活中,却有人心甘情愿地为了他,把自己困在荒芜的时光里,换他自由。

      “是啊,”他喃喃道,“是的。”

      记者歪了歪脑袋,很感兴趣地问,“褚嘉,你喜欢他什么呢?”

      褚懿说,“他从来没有看不起我。”

      记者一脸莫名其妙,“谁会看不起你?”

      他回答,“曾经,每一个人。”

      ///

      我们相爱。

      ///

      褚懿的设计作品获了奖。

      赛事规格很高,颁奖典礼声势浩大,汇聚了业内各大知名人士。

      褚懿捏着请柬,忐忑不安地看向汪兆雍,“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汪兆雍说,“好。”

      “我……到时候想穿裙子。”

      他是鼓起很大勇气才说出的这句话,汪兆雍却握住他的手,轻描淡写道,“那就穿。”

      ///

      颁奖典礼前一晚,汪兆雍给他买了一瓶指甲油。

      是玫红色的,他自己从来不会挑这么鲜艳的颜色,但他还是让汪兆雍替他涂上了。

      汪兆雍没有帮别人画过指甲,每一笔都勾得很小心,几乎算得上屏息凝神。

      他眼里是一块青灰色的头皮,心里是想要亲吻的冲动。

      “好了。”汪兆雍低声说。

      “真好看。”他抬起手,反复端详泛着光泽的指尖。

      其实是不好看的,他不适合这个颜色,但他不会拒绝汪兆雍。

      不会拒绝这个世界上,他所能得到的,最真心的爱意。

      ///

      颁奖典礼现场乌泱泱坐满了人。

      接连几个奖项颁布下去后,主持人终于念到了他的名字。

      “下面,有请褚嘉先生上台领奖。”

      汪兆雍悄悄捏了捏他的手,他笑一笑,从席位间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颁奖台。

      柔软宽阔的裙裾随着他的脚步晃动,宛如一朵徐徐盛放的玫瑰,华丽张扬的,优雅大方的。

      有人认出了他的脸,小声惊呼,而更多人不明所以,还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他的缺席。

      他微微低头,提起裙摆走上台,在主持人震惊的目光中接过奖杯。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响成一片,他看不清台下汪兆雍的脸,却知道汪兆雍就在那里,看着他。

      汪兆雍一定不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但他希望他能听到这些话,在现场,而不是透过不断闪烁雪花的电视屏幕。

      “我的原名叫褚懿,是个有性别认知障碍的患者。”

      “很多年里我一直非常自卑,父母觉得我脑子有病,周围的人骂我变态。我甚至想过去做手术,改变自己的性别。”

      “后来……”

      他顿了顿,目光一一扫过台下的人群。所有人都望着他,那些眼神中有他熟悉的鄙夷不屑,但更多人却在倾听,不带任何评价和情绪,安静地倾听。

      这个行业算不上太宽容,但也没有想象中苛刻。

      主持人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他稳了稳心绪,平静道,“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

      “他告诉我,没有必要非得选择一个性别,做我自己就好。”

      “获奖作品,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完成的。”

      “他叫汪兆雍,我很爱他。”

      ///

      出乎意料,那天在颁奖典礼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招致太多谩骂,反倒有不少人站出来对褚懿表示了支持。

      宽容,体谅,理解,多么难能可贵,近乎奢侈。

      褚懿踮起脚尖,把奖杯放到衣柜高处。

      汪兆雍站在他身后,沉默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那是一个纤弱柔软的背影,却又透着不可思议的坚定。

      长久以来,他没有去细想究竟为什么喜欢褚懿,但那时望着镁光灯下,年轻人眼底的倔强和无畏,他忽然明白了。

      褚懿身上真正打动他的,是明知看不到任何希望,却依然对未来怀有期许,执着勇敢地活下去。

      ///

      你见过黑暗,你身在黑暗,还是渴望拥抱遥不可及的光明。

      ///

      汪兆雍居住的化工厂旧仓库,终于被各大记者找到。

      面对镜头,他表现得很平静。

      话题围绕着他的过去,他和褚懿的现在,以及未来。

      感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该被太多人知道,更无须公诸于众。他三言两语概括了和褚懿从相识到在一起的经过,无血无肉,平淡无奇。

      写出来也不会有人看的那种。

      记者不甘心,旁敲侧击了很久,最终还是失望地放弃,事情绕来绕去,又绕回到十三年前。

      “你后悔当年的行为吗?”话筒几乎凑到他的下巴上,而镜头也被拉得很近。

      他说,“不知道。”

      记者坚持不懈地追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重蹈覆辙吗?”

      他说,“可能吧。”

      所有回答全都含糊其辞,就像过往的每一段记忆,终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模糊。

      人们总喜欢做毫无意义的假设,可假设又能怎么样?永远不会是真的。

      而不是所有真相,都能为人所知。

      ///

      有件事情,汪兆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那一年他站在母亲的病房里,拔下氧气管的一刹那,他就后悔了。

      他仓皇地冲出去,想找医生护士帮忙,却在病房门外撞见脸色阴郁的大舅。

      他被拦住了,握着他胳膊的手十分有力,仿佛世上最坚不可摧的锁链。他拼命忏悔拼命道歉,却听到大舅平淡之极的一句话。

      “让她走吧,反正我们也付不起医疗费了。”

      他陡然睁大眼睛,歇斯底里地挣扎,却无济于事。等到大舅终于放开他时,病床上的母亲已经失去了呼吸。

      家里人一个个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看着。

      原来全家人都察觉到他那天要做什么,没有一个人阻止,最终他一个人坐牢,而所有人得到解脱。

      ///

      车轱辘话来回滚,终于确定再也挖不出什么,记者们纷纷离去。

      汪兆雍走出仓库,沉闷的空气一下子被晚风吹走,圆月悬在天际,将远近都照得明亮。

      褚懿拿着外套追出来,披在他身上,他看了褚懿一眼,伸手把人拉过来,扶着褚懿的后脑勺吻过去。

      褚懿有点懵,隔了好一会儿才环抱住他的腰,声音闷闷的,“他们问的问题,你不要放在心上,记者就是这样的。”

      汪兆雍垂眸望着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事不该告诉褚懿。

      如果可以,他当然愿意和褚懿分享一切,但那些不好的事情,他一个人承担就足够。

      “你帮那么多人做过衣服,帮我也做一件吧。”话题转移得很突兀,但他知道褚懿不会介意这种突兀。

      褚懿啊了一声,很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是我忘了。你想要什么样的?”

      他想了想,说,“裙子。”

      褚懿失笑,“别闹。”

      “没闹,我想陪你一起穿。”

      “你跟我又不一样。”

      “想跟你一样。”

      褚懿愣了愣,这句话似乎还有别的意思,但一时半刻又想不明白。

      半晌,他认真地说,“你不适合穿裙子,让我想想,想想你适合穿什么。”

      ///

      褚懿往纸上画草稿时,汪兆雍就抱着胳膊在旁边看。

      铅笔摩擦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件款式大方的衬衫。

      他尝试过很多不同的设计,但感觉都不对,最后发现最适合汪兆雍的还是衬衫。

      不加修饰,毫无点缀,就像动荡不安的生活终于过去,一切都回归到最初的安宁。

      褚懿盯着稿纸看了一会儿,拿出尺子和布料准备裁。

      汪兆雍问,“你给我做衣服,都不量尺寸的吗?”

      褚懿正忙,头也不抬,“我知道你的尺寸。”

      汪兆雍笑了笑,从身后抱住他,“确定不用核对一遍?”

      他感觉到什么,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我还要工作!”

      汪兆雍说,“这就是工作。”

      ///

      衬衫做好了,裁剪得非常合身,将汪兆雍原本就硬朗的身形衬得更加挺拔。

      褚懿替他抹平肩上的褶皱,小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身衣服……”汪兆雍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不再继续。

      褚懿一颗心提了起来,惴惴不安道,“不好吗?哪里不好?我可以改。”

      “不是不好。”汪兆雍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故意顿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我觉得,这身衣服适合在求婚的时候穿。”

      褚懿的脸唰得红了,恼羞成怒地指控,“你耍我!”

      汪兆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然从身后摸出一只黑色的盒子,在他面前打开。

      细碎的钻石折射出彩色的光,抹在他的瞳孔深处,明亮得惊人。

      厚重的戒圈着实显得累赘,但正是这种累赘,却在不经意间透出沉甸甸的心意。

      世间最寻常的爱情,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喜欢到愿意交付余生。

      原来有一天,他也可以拥有。

      “你愿意让我为你戴上这枚戒指吗?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得为我戴一枚一样的。”

      ///

      后来,他们终于被这个喧嚣而善忘的世界,遗忘在简单平凡的角落。

      后来,褚懿辞职开了自己的工作室,过上了既不富裕也不贫穷的生活。

      后来,汪兆雍每年都会送他一束花,是红色的玫瑰,沾着清晨的露水。

      后来,褚懿想起这桩旧事,问,“如果我当时给你做的衣服不合身,你还会向我求婚吗?”

      汪兆雍将盛放的玫瑰摆弄得更舒展一些,端详片刻,才递到他面前,“我又不是因为那身衣服才决定向你求婚的。”

      “那是因为什么?”褚懿笑着接过来。

      这是明知故问,但他知道汪兆雍一定会回答。

      “当然是因为我爱你。”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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