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山》天不绝

4、微雪无痕

　　第二天，沈青玄正在东宫伏案上练字，就听陈公公带来消息。
　　顾玦进宫了。
　　“这么快？”沈青玄有些讶异地看向陈公公。
　　“奴才方才瞧见了顾府的马车进了宫门，不会有假。”陈公公肯定地道。
　　“你可看清往哪个方向去的？”沈行止追问。
　　陈公公想了想，犹豫回道，“那个方向有好几条道，不过奴才想应该是承乾宫。”
　　“我知道了。”沈青玄颔首，将沾墨的毛笔搁下，立起身，“替我拿件披风，我出去一趟。”
　　陈公公当即明白他的意思，试探地询问道，“殿下要去承乾宫？”
　　沈青玄点头，意思不言而喻。
　　穿换披风后，陈公公为其撑着伞，一前一后没入风雪。
　　沈青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冒着风雪去见一眼，只是心血来潮，到底是存了些许好奇。
　　承乾宫离东宫不算远，沈青玄走在古肃的青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路。
　　忽然一簇梅花轻轻从他面前落下，他下意识接住，仰头望去，一侧的砖红色宫墙上高高地冒出几枝梅花。
　　一个红衣锦袍的俊秀少年倚在树枝上，右手掂着一枝梅花，双脚荡在空中，此刻正笑吟吟地望着沈青玄。
　　是他！
　　沈青玄不明白顾烨怎么会在梅园。
　　“你……”他刚想出声问顾烨，少年就一根手指抵在嘴上，示意他小声点。
　　里面还有人？
　　沈青玄见他这般小心翼翼，明白是顾家主在这里面，只是疑惑这位顾家主不去承乾宫，却是来了这荒芜的梅园。
　　少年带着一丝坏笑，半立在树梢上朝沈青玄勾了勾手，让他进来。
　　沈青玄瞧了眼顾烨，吩咐陈公公留在外面，一个人进了梅园。
　　梅园里面一簇簇艳红的梅花，娇艳欲滴，平常没有人打理，这丛丛的枝丫随意的蔓延，肆意地生长，比之精心照料的梅花，更多了一种傲气与风骨。
　　沈青玄一眼就在花影叠嶂间看见了那位顾家主。
　　他侧对着沈青玄，长身如立地站在梅树下，静静看着那枝头上的梅花。
　　闻着旁边的响动，顾玦侧头朝沈青玄看过来，沈青玄视线还没来得及移开，正巧和他对视上了。
　　顾玦一身锦衣，围着雪色的白毛大氅，衬得肤色如玉，眉眼如画。
　　他望向沈青玄的那一眼，带着一股莫名的意味，沈青玄感觉那一瞬间，这位顾家主看的并不是他，而是直直地透过自己，看另外的人。
　　“太子殿下。”顾玦朝他伏身一礼，那股莫名的感觉一下就消失了，恍惚只是沈青玄的错觉。
　　“顾家主。”沈青玄颔首，亦还礼。
　　而后，沈青玄问出他的疑惑，“顾家主怎么会在这梅园？”
　　顾玦侧头看着满园艳丽姝色，眉眼柔和下来，道，“此园风景雅致，路过时情不自禁就留了下来。”
　　顾氏的家主什么奇丽风光不曾见过，竟对这小小梅园赞叹不已。
　　沈青玄顺着顾玦的目光看过去，是一枝凌寒的红梅，与其它梅花并无二致。
　　“殿下又为何忽然来了这梅园?”顾玦将视线从梅花上移到沈青玄身上来。
　　沈青玄刚想回答，就看到对面梅树上的顾烨，此刻对他挤眉弄眼，示意沈青玄为他遮掩。
　　沈青玄被顾烨挤眉弄眼的表情弄得一乐，将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在外面走着，无意间看到了几枝出墙的梅花，情不自禁就进来了。”
　　顾玦闻言，露出笑意，“如此看来，我与殿下有缘。”
　　见他似乎信了，沈青玄松了口气，忙转移话题，“顾家主不去向皇叔觐见？”
　　对面的顾玦摇头，“稍后便去。”
　　“为侯爷夫人?”沈行止问完就觉不妥，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一介外人不应有太多牵涉。
　　他小心观察顾玦的表情，发现顾玦并未露出被冒犯的神色。
　　“确为此事而来。”顾玦神情未变，平静地承认此事。
　　“这其中可有什么误会?我平日里与侯爷相交，知其对夫人格外敬重疼爱，怎么就突然要和离了呢？”沈青玄不解。
　　他与秦松相识已久，为人刻板，举措严谨，不苟言笑，但对待其夫人却是一等一的细心，可谓是放在了心上，这般恩爱的夫妻，也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确实叫人疑惑，也让沈青玄想为其挽留一下。
　　顾玦闻言，看向沈青玄，“夫妻两人之间的相处，我们这些外人往往不得而知，也无从了解。”
　　“但是，阿芷告诉我，她累了。”顾玦的眸色极浅，透出一股冷淡，“兴许在旁人看来无所缺处，但其间种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话已至此，沈青玄再不便多说，也确实没必要再劝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转而道，“淮安侯和夫人的婚事乃皇叔亲赐，想解除可能并非易事。”
　　“所以玦此次北上，前来请求恩典。”顾玦回道。
　　他说的干脆，不带半点犹豫。
　　沈青玄便知道这位顾家主，定早已明白这其中利害，所以他最后只是道，“顾家主既然要请见皇叔，青玄可为你引见。”
　　他说完看向对面清俊的男人，等他回复，却见顾玦忽地一愣，眼神朝他身后落去。
　　*
　　“不必了。”一道声音从沈青玄背后响起，“孤来了。”
　　这声音低沉冷厉，对于沈青玄来说无比熟悉，他每日都聆听着这道声音主人的教诲。
　　这声音是皇叔的，可沈青玄不明白为什么皇叔会出现在这里。
　　沈青玄转身，就瞧见白雪红梅中，一身黑衣君服的男人笔直挺拔地站在那里，旁边的老太监小心地为他撑着伞。
　　这位君主神情冷峻，周身透出威势，此刻无声地看向沈青玄那个方位。
　　他是朝着沈青玄的方向，可沈青玄并不认为皇叔看的是自己。
　　沈青玄顺着皇叔的目光，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
　　他更像是在看，这位顾家主。
　　顾玦站着原地，就这样无声地与沈行止远远地对视，这是阔别多年来，两人的第一次相见。
　　最终顾玦移开视线，朝身后唤道，“小烨，下来。”
　　话毕，一身红衣的少年郎便从梅树上跳了下来，轻盈地落在雪地上，而后站到了顾玦的身后。
　　随后顾玦合手弯腰，朝对面君主伏身作揖，后面的顾烨亦随其郑重行礼。
　　“青州顾氏家主顾玦携幼弟，拜见陛下。”
　　沈行止看着那人疏离冷淡的行礼，一时沉默，垂眸，眉眼无端染上孤寂。
　　他走到顾玦身前，将其扶起。
　　顾玦被他握住手腕，感受到那人不容置疑的力度，顺势起身，抬眸，恰巧对上那一双幽深的黑眸。
　　“孤记得自己说过，顾卿可见君免礼。”沈行止看着顾玦道。
　　“君臣有别，礼不可废。”顾玦避过沈行止的目光，并未附和。
　　沈行止心中微寒，可目光仍紧紧落在那人身上。
　　他想说，你是不一样的，可最终归于无声。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这两人僵持在那里，旁边的人就更不敢吭声了。
　　沈青玄站在沈行止后面，小心翼翼地听着两人对话，暗自咂舌。
　　见君免礼，这其中承载的恩典意义非凡，而顾玦直言拒绝，便越发显得不留情面。
　　“青玄。”沈行止突然出声唤道。
　　“在。”沈青玄蓦地被点名，下意识回应。
　　“你先带这位顾小公子出去。”沈行止命道。
　　“是。”沈青玄立马就明白是自己这些人需要避讳了。
　　倒是那边的顾烨，听到自己要被支出去，有些不情愿，侧头看向顾玦。
　　“去吧。”顾玦给出示意。
　　顾烨有些不放心顾玦，眼前的君王冷厉肃穆，顾烨担心这人对七哥不利。
　　但顾玦的意思很明显，他想单独跟那位陛下谈话。
　　最后顾烨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沈青玄出去了。
　　离开了两人，便更显寂寥。
　　风雪飘零，园中只余簌簌的落雪声，沉默下，每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
　　最终，沈行止率先开口道，“天冷，雪地里站久了伤身，赏梅叙事，不妨移步去附近的亭中，意下如何？”
　　他看向顾玦，神情平缓，似毫不介意方才的事。
　　顾玦神色微动，回道，“好。”
　　*
　　梅亭处于梅林中心，四周红梅艳艳，亭中置一玉白石桌，边上围着一圈沉香木雕栏，确实是一处赏梅的好地方。
　　亭内点上火炉，一片氤氲，待最后的宫女将茶端上退出去后，小亭终于归于宁静。
　　两个人相对而坐，恬淡的茶水冒着热气，模糊了对面人的面容。
　　沈行止静静地看着顾玦，端详了许久，最终唤道，“老师。”
　　他似乎说的费力，声音有些发涩，“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沈行止说这话时，眼睛紧紧地盯着对面的顾玦，一刻也不曾挪开。
　　他早就知道顾玦北上的消息，但只有当真正看到顾玦的这一刻，他的心才落到了实处，取而代之的是蜂拥而来的、复杂的感情。
　　这是沈行止少有的、脆弱的一面，是只在顾玦面前才会表现出来的一面。
　　顾玦看着冷肃的君主，他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自己，恍如几年前那个少年一般。
　　竟不知不觉，过去这么多年了。
　　顾玦内心忽地柔软下来，无奈道，“陛下，玦似乎没说过不会回来。”
　　“你也从没说过会回来。”沈行止垂下眸，落寞地说道，“我知道，你当初走的时候，是没打算回来的。”
　　顾玦闻言沉默，没有任何辩解。
　　沈行止见状，手指无意识地捏紧，可他继续道，“连你这次回来，也只是为了淮安侯夫人一事。”
　　“你若为此事，孤应允了。那年我亲赐婚约本就是见他两人两情相悦，如今既然夫妻离心，淮安侯夫人若想离开，你带走便是。”
　　他的决绝，沈行止是知道的，可只要是顾玦想做的事，他都不愿意去为难。
　　“陛下，”顾玦打断沈行止的话，坦然道，“我来见你，是为了阿芷，可又不仅是为了阿芷。”
　　若顾玦只是想解除婚事，有的是办法，可他偏偏选择了其中最麻烦的一条……
　　沈行止抬眸，目光紧紧地看向顾玦，对面那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老师，你?”
　　“陛下不是说过，要玦做你的丞相吗？”顾玦露出笑意，“难道陛下反悔了?”
　　沈行止牢牢地盯着顾玦，见他面容平静温和，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忽然就释然了。
　　“这丞相之位，一直都是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