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短篇完结 ...


  •   如果你不是生在一个落魄的读书人家,如果你不是长在一个人不如狗的乱世,如果你不是心怀凌云志却与乌雀同巢,或者仅仅——如果你不是一个女孩……
      那么你就不是我,不必每天背着一个竹筐,身上栓着绳索,嘴里叼着一柄锋利的弯刀,攀爬上江边的绝岭,去采集一点一点珍贵的药材,去养活卧病在床的老母。
      不要以为我这样说是在羡慕你,不,我从不羡慕别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谁都不可能像我,在这短暂的一生里,有机会遇到阿唐。

      阿唐就站在一方在山崖最高处突出的石台上,她脚前半步的地方,就是万丈绝岭,下边是滚滚的江水的激流。
      这么些年来,如果她愿意,早可以无数次用这半步结束一切,但她没有。
      当生活得生与死没有什么分别时,做出什么选择早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阿唐望着对岸迷迷蒙蒙的苍翠的悬崖,声音低沉的对我说。

      阿唐……
      我送开嘴里衔着的弯刀,放下背上沉重的箩筐,截开腰间粗粗的绳索。我喘着粗气坐在绝岭之巅,让她美妙的名字跃出我的嘴唇,告诉我我冒着生命危险而来的意义。
      阿唐……
      巫山又起了浓厚的云雾呵,又下起了细雨,你的眼神,却还和从前一样忧伤。
      阿唐,我知道,你又想起了从前——究竟多远的过去,才可以被我们无限缅怀的称作从前呢?

      如果往事轻,我们就把它扔到悬崖下的江里去,让它像那些不尽的过往的船帆,转瞬而过,不留痕迹;
      如果往事重,我们就把它扔到悬崖下的江里去,让它像那些滑落的巨石,一沉不起,在漆黑的江底,被一点点的淘磨,在遗忘中逝水而去。
      可是阿唐,往事它不轻也不重,它就翻滚在巫山的每一片云和每一阵雨中,它可以随时袭来,我们于是毫无防备的被淹没。阿唐,终于在有一天我明白了,巫山——它就是不尽的往事。

      巫山又下雨了,阿唐,雨滴是那么轻,落在你的睫毛上,却不坠不流,掩藏不了你的眼泪。
      对岸的山还是那么青,江水还是那么急,天空还是那么灰……我为你撑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如果可能,我更希望为你改变这巫山巫峡千年不变的风景,如果不再触景,是不是就可以不再生情呢?
      阿唐,连你自己也对我说,遗忘是种最大的幸福,可是,你怎么就是做不到呢?

      回忆……

      巫山从来就是这样的绿呵,浓绿的竹子和灌木,山坡上的密草,草间偶尔有那种鲜红的小浆果,耀人眼目。草间的白石,白如冷玉,白的像那相亲的肌肤,白的像那红唇下的皓齿,白的像那一年阿唐身上的纱衣……飘在绿色上。
      巫山从来就是这样的湿呵,空气中的水滴大如珍珠,隔着树木,望不到对面的人,对面的人,穿着黑色的衣衫,配着青色的铜剑。那么浓的雾,上不来气,无法喘息……透过那些漂浮的水滴,阿唐微微咬着下唇。
      巫山从来就是这样的静呵,一滴一滴的水晶从竹梢跌落,像轻的不能再轻的叹息,聚集在一起,却盖住了遥远的江水的轰鸣,那人腰间一块晶莹剔透的玉配,碰在青石上一声如乐般的脆响,阿唐轻叫一声——是疼吗?
      巫山,巫峡,阿唐,你的往事藏在哪条山涧里?

      我站起身来,探头看脚下的万丈深渊,江水如练,激浪堆雪。在这高高的山崖上,仿佛不再置身人间,这里是在战乱之外,烽烟吹不到的地方,远如天界。
      阿唐,天界好吗?
      天界远在云霞之上,冷,极冷,楼阁台廊如冰砌。士女如梭,穿过,无声无息,他们都貌美如画,却面凝霜雪。第一次到天界那时阿唐才9岁,躲在神仙姐姐身后,探头望着天上的一切,这里,却不如巫山那样美的生机勃勃呵!
      只有天上的音乐是那么神奇,萦绕在她脑海,和阿唐一起回落凡尘,配着她的词,就飘在巫山上,巫峡间,不复消散。
      对,是那首歌,我从小从外婆那里学来的曲子,美怨悠长,宛如天籁:
      “巫山兮之女,高唐兮之阻,旦为行云兮,暮为行雨兮,朝朝兮暮暮,阳台之下兮;
      巫山兮之女,高唐兮之阻,春生竹树兮,秋生蘼芜兮,来来兮回回,江水之上兮;
      巫山兮之女,高唐兮之阻,明成星月兮,晦成乌雀兮,晴晴兮阴阴,山峡之中兮;”

      竹林深处的歌声悠扬,吸引迷路的王孙,拨开一重一重的竹叶竹枝,遗落了那些惶恐的属下,竹叶打在他的脸上,抽出一道淡淡的红印,即刻又被冰凉的露水抚平。
      “朝朝兮暮暮,阳台之下兮……”
      歌声远远近近,王孙伸手,歌声却瞬忽飘走了,那歌声,留下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绿色苍翠之中。
      阳台之下,那山林忽然在陡峭中短暂的铺展开,绿草如毯,白石像平坦的祭坛,祭坛?莫非是宿命,谁将在这里献上自己?江水之上,水雾激扬再漂散,仿佛轻轻的面纱,遮住了羞涩的红晕,是你俏丽的面庞?山峡之中,王孙在那一片连绵的箭竹前,看到了回头一瞥的阿唐,惊鸿——云遮雾绕的峰尖,飞起一只洁白的大鸟。

      一年一年的,经过巫峡的船只越来越多了,可巫山都还是一个模样,一年年的绿色从淡到浓,再从深到浅,一年年的猿啼,哀惋如旧。那些珍贵的药材,还是因自己的身价矜持的长在险要之地,采药的人一年年的死去,我却苟且的活着。
      活着——就意味着我隔那么三五天,当山石不是太滑,当雨不是太大时,可以攀爬上崖顶,静静的坐在阿唐身边。这种几乎是唯一的活着的理由,让我坚持小心翼翼的热爱着自己的生命。即使是在最底线,活着和死去也还是有区别的,因为前者还可以有期待,但后者只是片可怕的静止。
      阿唐,我侧目去捕捉她的神情——一样的,还是一样的静,一样的忧伤,凝视着对岸的山,有时就只是眼前的云。
      你为什么不回去做神女呢?这样的建议不是处于我对另一种生活的羡慕,只是——阿唐你本来就不这凡尘中的人物,又何必同我们浑浊的躯体一并承受人间的风烟和苦痛呢?我不过是个巫山脚下丑陋的采药女子,这喧嚣肮脏的尘世并不辱没我,却真的不能是你的所在啊!

      可是阿唐,难道你活着,就是为了一年又一年把咸涩的泪滴落到万丈之下的江水里吗?
      或者就仅仅,用这千年的光阴,去追念阳台之下云雨一夜的缠绵?
      生不如死,死又何哀?

      那年她似乎根本还不叫“阿唐”,她有她的名字,这名字来自天界,那里貌美无暇的仙人们都叫她“瑶姬”。爹爹娘娘却叫她“阿瑶”。从瑶池往下看人间,有一片云雾最浓的地方,淡蓝色云雾下的地界,总也看不清楚。
      那是巫山巫峡呵,阿瑶。爹爹的手大如蒲扇,抚摩着女孩刚梳笈的头发。
      王母娘娘说了,等你长大,就把那块地方送给你,阿瑶。娘的声音脆如银铃,为女儿配上一朵珊瑚雕的小花。
      那片白白的雾下的地方也是我的吗?女孩纤巧的手指下,那片属于她的地方有个美丽的名字——云梦泽。
      云梦泽,那时候她还不是阿唐,她在梦里念叨着这个湿润柔美的名字,云梦泽,那里很多年后还有雄伟但不失精巧的楼台,人间的人叫那些楼台“高阳观”。高阳观里供着一个皓首白须的叫“颛顼”的老人,他的后人在楚为王,年年来此祭祀。所以后来被谥为怀王的楚王孙当年南游高唐,也只是遵着惯例,无意会真的。

      阿唐,何必让自己的执着折磨自己,又何必总也放不开早已不在的从前?
      从前……你总得让过去的事过去,才能让这日子一点一点的向前。我也曾无数次取下嘴里的弯刀,握在手中,我知道微微一用力,割断这悬着我生命的绳索,我那在7岁时被匪兵砍毁的面容和作为一个女子的悲哀绝望,都将利利索索的坠入江水,合情合理免除我的一切痛苦。但是阿唐,你我都明白,生命本身并不是这样注解的。
      我解下腰间的水袋,喝了一口里面苦涩的药茶,难怪说名药汇集了山水的灵气,身上的疲乏和攀岩时的紧张,顿时消失了许多。有时候我忘了阿唐是神女,便想顺手递过水袋请她也喝一些,成天站在这里眺望,怎么能不疲惫?
      巫山还在下着雨,好象它从来都在哭个不停,它是该哭不停的,难道它也听过人人传诵的谚语:“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山上的猿鞣日夜都在啼叫,何止三声三十声三百声?我陪阿唐听了这么多年,泪欲干却仍未干,大概是这巫峡雨太重吧。

      人间有什么好?那些凡夫又有什么好?——纵然他贵为王孙,纵然他面容佼好,纵然他的声音如钟鼎,幽雅抑扬。
      可是阿唐偏偏看到了骑在马上的他,黑色的衣衫,晶亮的眸子。那一刻阿唐的心坠下巫山,飞掠过惊涛四溅的江水,又再飞升上最高的山巅。该说点什么么?可是她张了张嘴巴,却只用那人间所无的清亮的嗓音唱着——
      “巫山兮之女,高唐兮之阻,旦为行云兮,暮为行雨兮,朝朝兮暮暮,阳台之下兮;
      巫山兮之女,高唐兮之阻,春生竹树兮,秋生蘼芜兮,来来兮回回,江水之上兮;
      巫山兮之女,高唐兮之阻,明成星月兮,晦成乌雀兮,晴晴兮阴阴,山峡之中兮;”
      歌声在云雾间回旋着,一下远了,一下近了……竹树摇曳,风影婆娑,音乐盘旋在巫山的妖媚与灵秀之间,仅止一会儿,阿唐便看见歌声如离弦的箭,飞向那人的心。
      这一生我只唱一支歌便足够了,只要这支歌你听到。

      很多年后,那个谄媚的文人在他的一篇艳美的文章中记叙过阿唐和她的故事,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用的四个字上——“自荐枕席”,却很难把这四个字和阿唐那张羞怯柔弱的面孔联系起来;我也曾想去问寻这样的过去的细枝末节,却终于沉默——巫山不语,却用它浓浓的云雾告诉我,并不是每件往事都值得探究的,很多最好就沉寂在浓云重雾之下,不一定要面临拨云见日的痛苦和失落。
      阿唐,我愿意陪着你一起守望,一起回忆,一起思绪万千,一起挣扎于苦痛……
      阿唐,我的一切自愿,也许仅仅是因为我这一生终将惨淡无味,于是我愿意借你的往事,在巫山巫峡间流连。
      可是阿唐,我毕竟不是知情的人,那一夜的欢愉之后,你为什么选择了终生眺望,沉默不语?

      长相伴,一生不离,有哪对炽热的情侣不是怀着这样简单贪婪的心愿? 可是还是有穿峡而过的风带走忘返的船,还是有滔滔的江水冷却热情的心,还是有人世的风烟吹散信誓旦旦,还是有命运的安排让爱侣失飞……人生何止单单是不完满,阿唐,却更是“不如意十常□□”的呵!
      阿唐如黑色水银一样的秀发披散在他的肩头,听王孙向他描述郢都繁华的市井,有着精巧飞檐的楼台,层楼叠廊的宫殿等等等等,那里不像巫山巫峡这样的阴郁,这样的悲戚,这样的寂寞;那里被人间的炊烟熏染,暖意融融。
      那么,阿唐,为什么你却要拒绝和深爱的人一起回去,生活在那里,在他的深宫里,一起过着饮食无忧的生活呢?
      阿唐的目光依旧在对岸的山崖上,却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冷静。
      难道爱情真的能和他宫室里那些嫔妃分享?或者仅仅是,因为感情的占有而放弃□□的所属?人间的拓嫉、女人的心计、功名之争……这一切并不是阿唐所愿意承受的,更不是她死缓的。
      她要的只是一份属于巫山的爱情,纯净的如同凝结在竹叶之梢的露水。

      风紧了,巫山的冬天到了,竹叶苍茫,山林葱郁,江水在山石上拍击,堆起一层一层灰白色的泡沫,泡沫在水流里回旋着,又渐渐消散,仿佛一些素白的花朵,纪念葬身江底的人和埋没在水中的各种情感。
      冬天是采药人最难度过的季节,如果不是生计所迫严重,几乎没有人还能上山。我在手上缠上厚厚的布条,用烧酒浸过我的绳子,依旧去上山采药了,村里的人都说我疯了,他们当然不能理解,他们毕竟只是一帮山野村夫,而我不是,我有阿唐和她的故事在峰巅呼唤着我,我便跃然庸人之上。
      雨落在脸上,再也不是浪漫的丝丝凉意,而像一颗颗的冰碴,刺得我那张总是隐藏在竹帽下的脸生生的疼痛。雨水又顺着领口流进脖颈,渗透向我因为劳累而炽热的身体,近乎疼痛的冰冷终于完全的包裹了我。
      阿唐,我气喘吁吁的唤她的名字,一边猛抬头咽下一大口苦苦的药酒。
      多么希望你也能一醉,醉千年。

      长相厮守——当随着回忆思绪又回到他承诺的那一刻,阿唐神情的苦涩中,不自觉的要流露一点幸福。王孙纂着阿唐纤细的玉手,信誓旦旦放弃人间的一切,和她一同留守在巫山巫峡间,守着这江水、这山林和这里的一草一木。
      不做帝王,也不做神仙,只有爱恋中的人才相信,爱就能使人一切餍足。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就是人对感情所有的贪婪。
      却忘了那年巫山也是浓云重雾,不见阳光的。

      翡翠杯落在玉阶上,碎裂的声音犹如一阵音乐,阿瑶低着头,看到有无数翠绿的碎片跌落在她脚边,熠熠生彩。这样耀目的绿色,多么像巫山上那些带着湘儿姐姐泪痕的竹子的颜色,却又如此的脆弱。
      这一阵玉碎的清音,盖过了王母娘娘怒气冲冲的叫嚷,还有愁云紧锁的爹、泪流满面的娘、惊恐万分的姐妹……
      有脚下云雾覆盖之下的等候支持,阿瑶却面无惧色。
      籍册上“瑶姬”的名字,被轻轻的勾去,从此天上少了一个爱笑的仙女,人间多了一个流泪的姑娘,多了一对在天上痛苦的父母,多了一个到头来却是伤心的故事……
      阿唐,你说,是否有真正的义无返顾,无须自问是否值得?

      我顺着在寒冷中冻成僵硬的绳子下山,头顶是巫峡隔出的一道狭长阴沉的天,脚下是万丈悬崖下的江水的怒浪,我低头看着自己心爱的弯刀不慎落向峡底的江水,转瞬被吞没,甚至没有激起一点浪花。是呵~!纵使是神仙的爱情也只有一个听众,又有多少人世间的悲欢无声无息的埋没在江底呢?一个人无法承受的苦楚,在天地间竟渺小到这般地步。
      阿唐,我想你故事的后文,我已经明白了。
      我下山回家,从父亲遗留下来的无数的古书中找到那本的《楚史纪年》,拂去上面沉积的灰尘,翻看那些年久酥脆的书页,看到这样的文字:
      “怀王南游云梦溺而薨。”

      我以为这就是阿唐几千年等的答案,当她当年从天界归来却不见了那约定等候的人,明明以为遇到了负心,却不敢绝望。
      于是等候,并不怨愤,却也不再有任何希望。
      只是看江水日夜奔流,只是看巫山的云雾变幻万千,只是看一年一年人间的变迁,想带走自己的伤心,却徒劳无益。
      我把这短短的一句话偿还她这么多年没有怨愤的等待,双手颤抖着,却看不清她的喜悲——巫山这一天是大雾,伸手见不到五指。
      却听到阿唐哭泣的声音,流了那么多年泪,无声无息的眼泪伴随了江水东去多少年,今天却第一次哭泣,第一次为往事哭出了声。在颠峰矗立了千年,阿唐,我知道其实你更想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让泪渗入他黑色的衣衫,让他的温暖融进你寒冷的身体。

      我扶着阿唐的肩头,轻轻的帮着她松动了千年僵立的身体,半步之外,是那人的呼唤,仿佛是自始至终等候着的怀抱,却只因为误解而千年之间体味着咫尺天涯的悲哀。
      阿唐一跃而纵身飞入巫峡,她的身体终于再有了当年的轻盈与妩媚,灵巧和温柔。巫峡间的浓雾轻柔的接着这美丽的少女,刹时隐伏不见。
      我抬头,却看到巫山多少年来第一次有了一缕阳光,在云层之间一闪即隐,但足以照亮那团聚的灵魂。
      我也要下山了,从此再不上来,每人都有一段或轻或重的往事,如果永远在其中,那就不能称之为往事了,我要离开,只是为记住。
      记住这巫山巫峡,云雨故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短篇完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