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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修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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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半月过去,翔音信全无。
净空在杨伯家住得舒适,没事的时候读读柜子里藏着的佛卷,倒也不觉很难过去。
这期间,杨伯告诉他燕仲在江湖上为他寻找翔的下落,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要着急慢慢等待。
到了后来,净空忽然觉得这样更好,他找不着翔,这两个人也找不到翔。翔是杀手,和捕快扯上关系总归不好。
这样劝慰自己,仿佛就能心安下来。
杨伯待他很好,虽然公事繁多,但一有时间便会找他论经。净空很喜欢杨伯,每天读了东西,总会等着他来指教。
他不知道杨伯为什么会对佛学了如指掌,说出的道理一套叠一套,丝毫不逊于他的师父。
听着杨伯说课,净空偶尔也会想起翔。
那人对佛法一窍不通,偶尔听他提起,要不就是哈欠连天,要不就直接挥手打断。
想着来气,净空甩甩脑袋,用手捂住耳朵。
这天天晴,杨伯因公外出,听林总管说,他要约莫三日才回来。
净空呆在房间里无所事事,走出庭院蹲在地上看蚂蚁上树看了一个上午,站起来头有些晕,扶着围栏走了好一会,又给水里的鱼引去了注意。
他看了会,捡来些小食丢进水里去喂,鱼群朝他游来,溅了他一头一脸的湿。净空抹抹脸,突然痴痴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身后传来声音。净空回头去看,燕仲抱着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燕大哥好。我在看鱼。”
“鱼有什么好看。”
“——我觉得它们自在。”
“有什么好自在,困在池子里,等人舍食。”
“那总好过没人可等啊。”
净空乖巧地回过头去笑了笑。燕仲常年冰封的脸终于出现点波澜,他朝净空移过来些,撩起下摆跟着坐到他身边。
“你,想见他?”
净空怔了怔,脸色一黯,回过头去不说话。
燕仲纠起了眉。
“做杀手的,能有什么好人。”
“燕大哥,”净空轻声打断他的话,犹豫很久,道:“你——别说他。”
“为什么?”
“——我不喜欢人家说他不好。他是很不好,没什么优点——但我觉得他是好人。”
燕仲仰起头,似乎想了会。
“小师父,为什么你会觉得杀手里面有好人?”
“翔跟我说他和他朋友的故事,就是一个叫做银狼的人。他说他们两个情同手足,银狼为他死过,他也为银狼死过。这次他带我出来,被他爹追杀,银狼为了救我们,断了一条胳膊。”净空一顿,皱起眉挠挠头,“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非得断一只手。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了。”
净空侧过脸看着燕仲。
“燕大哥,我听翔说,银狼大哥有欢喜的人,可那人不欢喜他。我想,他欢喜的人应该是忌惮他的身份,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忌惮身份这种事情。银狼大哥也是好人。”
燕仲没有答他的话,只是低着头,用手撑着额。
“胳膊……断了么?”
“嗯。”
“啊……拿剑的人,胳膊断了……”
“嗯。”净空又将头转回去,看着水里游来游去的鱼,轻轻踩了踩水面。
过了一会,燕仲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师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人要忌惮那种东西。”
“嗯。”
“你真的——想见到那个人么?”
“嗯——但是如果你们要抓他,我还是不要见他好了。”
“为什么?”
“杀手不会给自己看病,我是他的药包,我不在他身边,他和你们拼命一定会受伤,弄不好会死的。”净空叹了口气,“杀手说过,你的武功很厉害。”
“呵,真是承蒙他看得起了。”燕仲起身,转头离开。
走了不过三四步,他顿了顿脚,侧着脸直直地对净空道。
“我帮你找他回来,不抓他。”
“燕大哥?”
净空一惊,回头看着他,然而燕仲已大步走了很远了。
两日后,杨伯回来。杨府设宴为他接风,听人说他去附近的小镇劝服了一个作恶多年的盗匪图,没伤一车一卒,全凭了三寸不烂之舌。
净空对他佩服得紧,坐在桌上瞅着他听他说事情过往,轻描淡写两三句,已让人惊讶得合不拢嘴巴。
杨伯关照厨房单独为净空做了素斋,净空捧着碗忽然涌起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杨大哥。”
“什么?”杨伯对着他笑。
“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净空皱着眉犹豫了会,小心看了看左右,对杨伯招招手。杨伯附耳过去,他趴在杨伯肩上,极其谨慎地道:“你能不能……帮我劝服翔的老爹?”
杨伯闻言静默了很久。直起身,转个脸,笑着与旁边的人对酌了一杯,并不理会净空。
净空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觉自己太过唐突,却又不明白杨伯为何忽然发起了脾气。
那顿饭顷刻索然无味,净空低着头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对着杨伯的背影道了句杨大哥,我先回去了,见杨伯没有反应,叹了口气,轻轻将碗筷放置妥帖,滑下凳子,默默退入帘后。
杨伯脸上的笑容在净空离开后瞬间消逝。
他回过头去看了看还在微微颤动的帘幕,又将头转回来,正巧对上燕仲玩味的眼神。
“怎么?”杨伯为他斟酒。
“无事。”燕仲昭彰地看了看那幕帘,仰头将酒喝尽,“想不到你也有这一天。”
“哪一天?”
“没什么。”
“事无不可对人言。”
“看对象而已。”燕仲耸耸肩,“你太醉了,我去帮你看看客人。”
燕仲到了后院,不出所料地看见净空一个人蹲在池塘边上。
他走过去,伸脖子看了看,水里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
“小师父,看什么呢?”
“燕大哥。”净空对他鞠个躬,“我在看月亮。”
“月亮?月亮在天上可不在水里。”
“天上的月亮摸不着,水里的至少能幻想一下。”
净空说着,伸出手轻轻点了点水面,月亮在他手指尖上散开,而后又很快复原。
净空呵呵地笑了笑,又将手收回来。燕仲盯着他的动作看得有些出神,跟着他做,也伸手去点了点那水面,仿佛当真摸到了冷冷的月光一样。
“曾经有个人和你一样,教我用手去碰水里的月亮。”燕仲有些出神,净空扭头看着他,他盯着水面,仿佛喃喃自语,“你看,如果你用力,月亮会在你手里碎掉,不管用多大的力气,它都会碎。但是如果你轻轻的,只是把水掬起来,它其实一直都在你的手心里。那个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净空呆呆地看着他,眼前的燕仲仿佛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没有表情的怪人,然而却又仿佛更接近真实。
“燕大哥,你在想什么人么?”
燕仲一怔,手上用力,那些水顺着指缝滑走,他回过头看着净空。净空忙摇摇手,对他抱歉道:“对不起燕大哥,我又说错话了。”
“你没说错——我的确在思念一个人。”
燕仲叹了口气,盯着净空,忽然笑了笑。净空被他这一笑骇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小师父,你刚才为什么想让杨伯去劝服那个老爹?”
“……我想,如果那个老爹劝服了,他兴许就不再想着害杀手了。”说着,他有些担忧地看着燕仲,“但杨大哥生气了,他还是不喜欢杀手对么?”
“他不是因为那个生气,你不用理会他。不过——你不是说,你对于他就只是一个药包么?如果没人要杀他,你不怕他不要你了?”燕仲这话本是说着逗趣,净空却当了真,低着头苦恼地想了想。
“那我还是想让他不被追杀得好。”
“为什么?”燕仲挑起眉。
“我舍不得他受伤,你没见过他受伤,血流的跟要死了一样,得多疼。”净空认真地对燕仲道。
“——你啊。”
燕仲摇摇头,伸出手摸摸净空的头,他最近长出了一寸的短发,整个人好像小娃娃一样乖巧。
“我给你的杀手留了线,他应该会过来寻你的。”
“啊?我,我才不要他过来寻我!”
净空一怔,忙挥挥手反驳着。燕仲笑了笑,起身拍拍衣摆,转头回了饭局。
第二天一早,净空打着哈欠起床。扫了落叶,用包包好扛在背上出门去丢。才一开杨家侧门没走两步,嘴就被人捂上,整个人从腰上环抱着拖至街角。
净空挣扎踢咬乃至撕扯无效,净空吓出眼泪,狠狠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嚷。
到了转角,那人放开他。净空的嘴刚一获得自由,立刻不由自主地大声叫起来。
“杨大哥救命啊!!!”
“别吵!”
脑袋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净空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去看,翔瞪着眼恶狠狠地瞅住他。
“杀……杀手?”
“哼,还记得我?”
翔挑着眉,捏捏拳头,一双眼仿佛能喷出火一样。
“杀手……你……”
净空只顾看着翔,呆呆的。脑袋上的痛被抛到九霄云外去,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簌簌地开始往下掉。
“哭什么哭?你还委屈了?”
翔哼了声,忽然蹲下,一把拉过他,翻过来横放在自己腿上,扯下裤子手起手落大力地抽打了两巴掌,不顾净空尖着嗓子的叫喊,再没头没脑地俯身下去狠狠咬了口他的嘴。
“胆子学大了?敢自己跑了?我怎么跟你说的?又不听话了?”
净空委屈地捂着自己的屁股,红着眼睛吼起来。
“你都不要我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不管,我要怎么办?寺里我不敢回去,外面我都不认识,我那么害怕,你都不理我!坏人!”
说着说着,净空感觉一腔愤怒无法发泄,打又打不过,好不容易打到了还会被加倍报复回来。越想越窝囊,净空随手抓起脚上的鞋对着翔砸过去。
翔不知为什么没躲开,那鞋子正正地打在他脸上,力量不轻,发出啪嗒一声响。
翔还没说话,这下净空倒先怕了。他一个咕隆爬起来,转头就想往外跑。还没跑出去,领子被翔一把抓住。他双脚在地上乱蹬了两三下,踩着空轮跑了会,累得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来。
这一回头不得了,他看见翔完全烧红的眼睛还有那种若有似无的杀气。方才砸在他脸上的鞋子被他狠狠攥在手心里,他嘴角抽动着,似笑非笑。
净空哇啦一声大哭起来,愤恨加委屈全部变为了恐惧。翔忽然扬手,那鞋子啪一声飞回来,正正地打在净空脑袋上。
净空哎地一声抱着头蹲下去使劲揉,越想越伤心,干脆把另一只鞋子也脱下来,随手打在翔胸口上。
翔也愣住半晌,接着将连日来摸不着头脑的担忧和气恼演变为动力,跟着也脱下自己的鞋子,一手一个拿着噼里啪啦左右开弓打着净空的脑袋。
净空急了,东钻西躲着翔的无角度攻击,扑在地上抢回自己的鞋子,跟着一个劲地乱挥回去。
“混蛋!”
“呆僧!”
“流氓!”
“笨蛋!”
“坏人!”
“傻子!”
“你不要脸!”
“你蠢得像猪!”
这场毫无意义且幼稚到极端可笑程度的鞋战最后中了于净空很久之后实在受不住的哭声里。翔挺起了腰板,狠狠地哼了声,抓他过来,检查刚才那些被自己打红的地方。
“我把你丢了你不会跟上来?你就这么跟莫名其妙的人走了?也不想想我找你找得命都快丢了?”
“你还说!明明是你不对!”
净空哇哇地哭着,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争取怒瞪着翔。
“要不是人家杨大哥好心收留我,我现在肯定已经被狼吃掉了!”
“杨大哥?”翔阴着声学了句,“你居然还叫上杨大哥了?”
“人家杨大哥人好,要是换成你,我早就死在外面了!坏人!呜呜呜呜呜。”
翔被他那一声杨大哥喊得心情极为别扭,狠狠呸了声,把他抓过来压在怀里。
“什么杨大哥,那种人不是好人,你离他远点!不对,是现在就离开他,马上跟我走。”
“我凭什么跟你走!”净空气还没消,结果听翔这毫无悔意的话,一下子挣开他,退开去,“人家杨大哥留我白吃白住那么久,就算要走我也要回去说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礼貌那种东西能当饭吃么?再说我怎么知道姓杨的安得什么好心,搞不好把你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少啰嗦,马上跟我走!”
净空瞪大了眼睛,啪一巴掌打开翔伸过来拽他的手。
“我不跟你走!你太可恶了!我要回去!”
“回哪里?”
“回去找杨大哥!我就在他家里住一辈子!哼!”
翔脸色沉下来。
“你就那么喜欢那什么杨大哥?那家伙中看不中吃,素鸡一只,有什么好的!”
“你!你!”净空听不得人家侮辱心中偶像,一时气急,伸着手指颤抖着指了翔半晌,恨恨开口:“反正比你这个流氓好!人家涵养好,懂得多,做人又谦逊!哪象你,根本不听我说佛经,人家杨大哥可懂佛经了,我不明白的问题一问他他都明白!我就是要回去!气死你!坏人!”
说罢净空又退了一步,擦干净眼泪,花着个脸仇视着翔。
翔被他说急了,使劲抓抓头发,不耐烦地甩甩手。
“他那么好那你去啊,快去啊!还站在这里干嘛?”
净空怔了怔,嘴巴一憋,哼了声调头就跑。翔烦躁地原地转了两三圈,抬起头净空已没了踪影。他想了想,咬咬牙,一跺脚,跟着净空也往杨府方向跑过去了。
净空一边擦眼泪一边冲回杨府,没看路,一头撞在了准备出门的杨伯身上。
杨伯往后退了两三步,揉揉被撞痛的胸口,抬头看见净空被反弹力弹到地上坐着,一张脸憋得通红。
“净空?”杨伯出声,忙上前扶起他,上下检查了会,“你怎么了?跑得这么急干嘛?”
净空抬起头见是杨伯,一腔委屈倾泻而出,抓着他的袖子一顿叽里呱啦,边说还边往他衣服上蹭鼻涕眼泪。等净空好容易结结巴巴说完了,杨伯一句没听懂,只顾着去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换套干净点的工服再到衙门出班。
可跟在他后面的燕仲却大概听懂了。
燕仲上前将净空拉开,净空打着膈看着他。
“小师父,是不是那个人来了?”
净空疯狂点头。
“他打你了?”燕仲皱眉,看着净空头顶的红的地方。
净空犹豫了会,再次点头。
“混账东西……亏我还把线索留给他!”燕仲哼了声,放开净空,手放在剑柄上。
正说着,身后凭空炸了声。
“你再跑我抽不死你!”
净空一个激灵,颤了颤,忙转身躲进燕仲身后。燕仲抬头,翔一边跑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净空过来。
燕仲感觉自己的衣服被净空拽了拽,转过头看见净空可怜兮兮的样子,叹了口气,一步跨出。
“你来了。”
翔恍若未闻般绕过他,伸手去拽净空。指尖刚触到净空的衣角,忽然一顿,往后急退了两步站定,眼中杀意一现,手握上了剑。
“这位杨兄有何指教?”
杨伯笑了笑,轻巧地将手收回袖子里,抽出扇子遮住下半张脸。
“啊,无名兄,很久不见了,你好么?”
翔眯上眼,暂时将眼神从净空身上移开,直起腰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杨伯。
“承蒙款待,今天来带走弄掉的药包而已。”
说着,眼神狠狠一扫,定在净空身上。净空一个哆嗦,更往后躲了躲,委委屈屈地小声发言:“我才不和你走……”
“闭嘴!没问你意见!”
这句话让燕仲听得直皱眉,手里的剑更紧了紧。净空难受地又想掉泪,抽了两三声,往外衣站,挡在了燕仲面前。
“我不要和你走。”
“你说什么?”
翔一急,往前跨了一步,脚下的阴影笼罩在净空身上。
“我不和你走!你……你根本从来不问我要什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发脾气,我不想走,现在不想走。”
净空鼓起勇气,咬着嘴角狠狠道。
翔被他这几句说得有些怔,手在剑上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松开。他忽然笑起来,摸摸脑袋,转过头去。
“杨大侠,方才失礼了。”
杨伯挑了挑眉,一仰头,收上扇子,也跨出一步,与翔平视。
“没有没有,是在下招呼不周。”
“不知杨大侠府上是否还有空的房间?”
“甚多。”
“那不知在下能否在府上叨扰几日?”
“……可以,不过蓬荜脏乱,还请兄台不要嫌弃。”
“在下粗人一个,无碍。”
翔舒了口气,转过头看着净空,忽然表情柔和下来,伸出手去。净空赶紧闭上眼,缩缩脖子,翔的手落在他头顶上,轻轻抚了抚。
“你这个呆僧啊……”
净空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他,翔没再说话,又笑了笑,笑容中似有苦涩,而后转身往大屋径自去了。
燕仲放松神经,将手从剑上移开,轻轻碰了碰净空的肩,示意他过去。净空看看翔,又回过头看看杨伯,对他举了个躬,歉意地叹了口气,转身追着翔而去。
燕仲抬眼盯住杨伯,杨伯脸上的笑容消失,回应着他的目光若有所思了阵,转身离开了大门。
净空这头追着翔的步子,才转个弯就发现自己跟丢了人。
杨家的庭院大得离奇,净空放满了脚步,见人就上去问问,竟都说没见着翔。这下净空有些急了。
他是生气,但没气到想要翔自动消失的程度。况且说到底这宅子也是衙门里的人开的,翔一个重犯在这里横冲直闯,保不准遇着什么差人之类,被人家抓了丢进去。
越想越害怕,害怕混着气恼,净空的眼泪又开始往上泛,他撩起袖子擦擦眼,小心翼翼地喊着翔。
“白狼?白狼你在哪里啊?你不要吓我,你出来啊?”
喊着喊着,脚下顺路回了自己住的别院。净空抬头,远远就看见翔一个人蹲在他时常喂鱼的那个塘子前面。
这下净空收了泪,两步并三步跑过去。
没跑到近前,净空调整呼吸,擦了脸上的泪,将衣服理了理。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嘛?”
“啊?看鱼。”
翔懒懒散散回过头来瞅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盯着水。
“鱼有什么好看的,被困死在这里,等人喂食。”净空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日燕仲问他的话。
“有得等总比没得等好。”翔轻飘飘地浮出一句话,转过头来看着他。
净空怔了怔,低下头去,嘴角一抽,往前两步,站在翔面前。
“小呆僧。”翔忽然放缓了语气,伸出只手抓住他,“这些天你瘦了。”
“……没有,杨大哥家的饭菜很好,也没让我做什么。”
“我说这里。”
翔伸手,轻轻指了指他的心口。
“……没有。”净空别过头去不看他。
翔笑起来,另一只手也上去抓着净空的腕,轻轻摇了摇,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些。净空别过头,死死咬着牙。
翔见他这样,索性站起身来,伸手把净空揽进怀里,揉揉他的头。
“还是没长头发的时候摸起来舒服,现在刺刺的。”
“哼。”
净空憋着气,狠狠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感觉自己心中勃发的贪念。
翔轻轻握着他的肩,把他推开了些,低头定定地看着他。
“小呆僧,想我没?”
“没有。”
“说那么快明显心虚嘛,真的没想?”
净空的嘴唇蠕动了下,死死地吸了口气,过了很久,才颤抖着吐出来。
“捉弄我……真的很好玩么……一声不吭把我丢了,不给我个解释的机会,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出来,还打我,骂我,乱发脾气……又说要跟我住一起……要带我走……你到底想怎么样……混蛋……”
翔愣住,净空别过去的脸上被阴影挡住了一半,看不大明白他的神情。可是掌下的肩却一直在颤着,一抽一抽的,仿佛没有终了之日一样。
过了会,翔又笑起来。
“小呆僧,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么多年来,除了银狼,就只信任你一个人。”
“……不稀罕。”
“嗯,我知道。这样吧,我背过去,你有什么委屈,都冲我背上来。”
说罢,翔放开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池塘。
净空抬起头,缓缓地,呆滞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会,伸出手轻轻地在他背上砸了下。翔没动。净空咬牙,砸了第二下,力道放大,接着双手轮换,朝着他的背狠狠地打过去。手不够用,开始上脚。翔纹丝不动地站着,默不作声地等他打着。
“坏人!就会欺负我!”
“打死你算了!”
“我讨厌死你了!”
“呜呜呜。”
打到后来,净空的力气和频率变小。翔微微侧了个面去看他,净空抓着他的衣服低着头,忍不住地低头啜泣着。
“我恨死你了……”
“嗯。”
“讨厌鬼。”
“嗯。”
“……不是好人。”
“嗯。”
“我……”
“嗯?”
“我怕你就这么走了……以后都见不到了……”
净空放开他的衣服,一抬头,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已经无法阻挡,他将自己的下唇咬至浸血,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
翔皱起了眉,伸出手将他抱进怀里,把下巴抵在他的脑袋上,净空捂着眼睛藏在他怀里,哇啦哇啦地痛哭出声。
“别哭了,我错了,以后都不走了。”搜索枯肠,终于找到最不常用的道歉语二三,翔有些别扭地说出来,感觉净空的身子微微僵了僵。
“我……真的想你的……”净空叹了口气,抽了声,打着嗝抬起头认真地盯着翔,“想人太难受了,难怪原来师父说,说出家人六根清净,没烦恼……”
翔闻言失笑,抬起手给他擦擦泪,轻轻在他眼眸上啄了下。
“好了,以后都不走了,你也不用想,以后睁开眼就看见我。好不?”
“这还……这还差……差不多……嗝……”
翔等着净空哭完,给他擦擦脸上花掉的地方,拉着他坐到水塘边,开始询问这些天的近况。
净空好了伤疤忘了痛,一张口就是杨大哥,把杨伯夸上了天,顺带也说着燕仲如何表里不一地心地善良。
翔越听越不是滋味,抓过他狠狠地亲了阵,直到净空颤着手脚乱蹬才把他放开,捏捏他的鼻子。
“不许说他们好。”
“为什么不许啊?他们真的是好人,你和他们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我才不信,那个杨伯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杨大哥又博学人又善良,你不要带偏见。”
“我这不是偏见,是直觉。那家伙肯定一肚子坏水。”
“你……”
净空皱起眉,想了半天想出个反驳的话。
“你就是嫉妒。”
“我嫉妒?”翔挑眉,夸张地哼了声,“我有什么好嫉妒他的!”
“人家杨大哥好,你当然嫉妒,小气鬼。”
净空白了翔一眼,从他怀里挣出来。翔咬咬牙,跟着他起身,双手叉腰。
“你这么笨当然看不出来,那家伙长得贼眉鼠眼的,根本不知道在心里捣鼓什么东西。”
“你又说我笨!人家杨大哥从来不说我笨!”
翔一个暴栗敲在净空头上,净空啊了声,委屈地抱着脑袋瞪着他。
“人家说你两句好话就是好人了?那要是再给你作作揖什么的,你不是连姓什么都忘记了!”
眼看气氛再次剑拔弩张,净空叹了口气,上前抓了翔的手。
“我不和你吵,反正你以后就知道了。这几天你先在这里休息吧,等想好了以后怎么办,我再跟你走。”
“我就怕你喜欢上那个什么杨大哥,到时候不跟我走了。”
翔呕着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被净空拖着往住处走,一边走一边盯着净空的背影寻思治那个杨伯的办法。
当夜,净空三急。从翔怀里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翔翻个身,鼾声如雷。
他摇摇头,跟翔轻轻盖上被子,踮着脚尖出门方便。
这晚夜色很好,清澄干净。空气里散着夜花的香味。净空方便出来,闻着花香,忽然觉得神清气爽,没了倦意,索性在院子里散起了步。走着走着,他走到了杨伯的房门口,探头往里一看,杨伯的房间里竟还亮着灯。
净空在门口犹犹豫豫地徘徊了阵,想进去打个招呼,又怕扰了杨伯的工事。正想着,忽然人影一晃,净空透过烛光一看,杨伯竟倒在了桌子上。
净空慌了神,顾不得许多,赶紧推门进去,这才发现杨伯不过是倦极睡着了。
净空松了口气,回头好奇地看看杨伯桌上摊着的书,轻轻翻了翻,随即愣住。杨伯看的竟都是佛学书。
净空不明白地把那书拎起来仔细看,里面红笔勾描了字句,全是他过去问杨伯的问题。
净空好一阵说不出话,感动地盯着杨伯,随即叹了声,轻轻把书放回去,为杨伯撩撩衣服,遮了肩,而后又小声地退出去,为他带上门,又在门外呆呆地愣着站了会,才转身往回走。
等净空刚走没几步,树影动了动,翔皱着眉探出个脑袋。
刚才净空离开他怀里时他就醒了,一路跟过来,居然让他看见这样的画面。翔心里猫抓一样难受,正想着怎么捉弄一下呆僧出气,忽然眼睛一眯,发觉杨伯坐起了身,动作矫捷没有丝毫刚醒之意。
翔往树后退了些,皱着眉看,杨伯似乎笑着摇了摇头,将肩上的衣取下放在一边,收起了桌上的书,随手丢进了一旁的书框里。
翔仰起头看了会,默不作声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