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补天 ...
-
1. 我是极乐族的女子,极乐族,是太阳的后裔。
母亲是一族的头领,高大,健硕,长长的手脚,走路如风一般轻快。每天清晨浓雾升起时,她肩上扛着长矛,腰间别着木棍,带领姐妹们呼哨着向从林进发。不到十二岁的女孩是禁止狩猎的,我便站在巢居檐下,看着她闪亮的黑发消失在白茫茫的水气中,期待着傍晚归家时,压在肩头沉甸甸的猎物:鹿,獐,豹,熊,山鸡和孔雀。领地内有水草丰美的湖,未满年龄的女孩便在湖中捕鱼,鲢,鳙,鲑,鲤,鲟,一叉下去绝不会落空。我们还在林中采摘鲜果,梅,李,杏,梅,李,用不着半天就可将背篓装满。
夜晚,我们点燃篝火,在月色下纵情舞蹈,欢歌,空气中弥漫着烤肉与果酒的香味,如果母亲心情好,连我也可以尝一尝酒的味道,不象东方的有熊族一样耕种,也不象南方的九黎族那样放牧,我们自有太阳的庇护,在这片土地上风一般自在地生存。
在我们的部落里,女人们群聚于领地的中心,男人们则散居于外围。我们无需男人的供养,但也乐意接受他们的贡品。每到三月,男人们会抬着成筐的猎物来到我们的巢居前,那时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追逐着年轻的女孩身影。得到垂青的幸运者可以带着女孩离开。不久,女孩子们会回到巢居,那时她们的身形变得臃肿。再过一段时间,肉乎乎的小生命哭叫着堕地,让我们好一阵忙活。如果是男孩,长到七岁便由自己的父亲带走,再在十五岁的时候回到这里,寻找自己的第一个伴侣。不知是从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习俗,但我们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我想,我也会和其他女孩一样,慢慢长大,在十五岁与男人交合,生下孩子交由族人抚养,然后生活和从前一样继续,终此一生无忧无虑。
2. 在十二岁那年,我见到了一双眼睛,暴虐,不驯,生机勃勃。
那一年的八月,整整一个月都下着倾盆大雨,成日里惊雷闪电。湖水漫了上来,淹没了整个地面。我们无法打猎捕鱼,连树上的果子也渐渐地腐烂。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大口地喝酒,低声地咒骂。有一天,她将长矛磨得飞快,纵跃着消失在树从间。
三天后的那个中午,连绵不断的雷声骤然止歇,肆虐的暴雨也停了下来。不到一顿饭工夫,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透了出来。我们从巢居里钻出来,大声欢呼,敲打着皮鼓庆贺这鬼天气的结束。傍晚,我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有点疲惫,但腰杆仍然挺得笔直。她用绳子捆着一个人,拖曳着走过来。
走近,我便看到那双眼睛,我只看到那双眼睛,如暴雨降临前的湖面,躁动不安。时而光芒闪动,如雷电划破天际,将黑沉沉的大地照亮。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我盯着它们,全没注意到它们主人的长相和奇怪的处境。
母亲将他系在屋子中央最大的一根柱子上,狠狠地踹了两脚,随后大笑起来。她得意地向迎上来的姐妹们述说自己的战果。他是雷神,连日的暴雨就是他兴风作浪。母亲从不周山悄悄爬上天顶,见他左手击鼓,右手推锥,正舞得尽兴,全没注意到身后来人。母亲用矛指着他的喉咙,用捆鼓的绳子将他绑了个结实,他便成了母亲的俘虏。
母亲骄傲地仰起头,接受众人的赞颂。我从人群的缝隙中望过去,那个被称为罪魁祸首的男子正试图挪动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一脸的满不在乎。这时我才看清他的模样,乌黑的长发桀骜不驯地鬈曲着,肩膀宽厚,四肢修长,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皮肤黝黑,脸庞,倒是有着不相称的清秀。
3. 第二天,巢居里空荡荡的,憋了一个月之后没人愿意呆在屋里。但我留了下来,我明白,那是因为拴在柱子上的人对我有着说不清的吸引力。他被大家忘掉了,没有人考虑过要把他如何处置。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瞪着他,他也瞪着我。我没在任何人脸上看到过这样不安静的眼睛,它有着驱使人的魔力,叫人也跟着燥动不安起来。一时我想狂奔,想大叫。这时他开口了:“小家伙,给我点水喝。”
“为什么要让雨下个不停呢?”我没有理会他的请求,径直道出自己的疑惑。
“哦,那是因为,我高兴。”他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这时他便象一只野猴子。我喜欢看他这个样子,便舀了一瓢水给他。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他咕噜噜地喝完水后,好象连皮肤也充满了力量,轻轻一撑,绳索断成了一寸一寸。
他跳起来,摇晃着脑袋,伸展着腿脚。他个子真高,比母亲还要高出一个头,我真怕他一不小心碰断了巢居的房梁。他低头看着我,咧开嘴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绑得难受死了,我要把那臭婆娘烤来吃,把你烤来吃,再下三个月大雨把这里全部淹掉!”
不知为何我并不觉得害怕,我相信他是会这样做的,但我并不害怕。我看着他的眼睛大声说:“我给你喝水了!”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他一直笑,直到抓着我的衣服把我拎离了地面也还在笑,笑声震得人耳朵发颤,我还是望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惧。
“说得不错,我应该感谢你。”他把我放下来,为难地搔着头。除了一条豹皮裙他身上什么也没有,最后他把指头伸到胸腔下面插了进去,我听到“喀嚓”一声轻响,随后手里多了一截湿湿硬硬的东西,是半根带血的肋骨。“这个送你。”他说。
一阵狂风卷来,刮得我睁不开眼睛。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无影无踪。他没有烤了我来吃,也没有烤了我母亲,那之后很久,也没有再在天上胡乱呼风唤雨。
我洗净了那截肋骨,把我唯一的一把小铜刀熔化,镶成颈链戴在胸前。
4. 我十五岁时,做了伏羲的妻子。
伏羲来自西南的华胥族。我们极少和外族通婚,除非那男子能得到全族半数以上女子的同意。听说十几年来,只有一位来自炎族的勇士,把自己在云梦泽捕得的巨熊献上,才得到了众人的认可。
伏羲来的时候,没有扛着任何猎物。他的穿着与众不同,不是兽皮,也不是树叶,是我不认识的某种细密的织物,看上去轻软服贴。他有一张干净俊美的脸,手指修长洁白。这双纤细的手却是力大无穷,族中最勇猛的力士和他摔角,被他用这双手毫不费力地扳倒在地。一片喝彩声中,他解下负在背上的那个长长的奇怪物体,象是以木头制成,上面有白色的线。他将它横放在膝头,双手轻拔。一瞬间,这里不再是光线昏暗的巢居,而是夏日清晨的湖畔,有雀鸟鸣啼,凤凰飞翔。人群安静下来,她们侧耳倾听,神情如同春庆之日喝了太多的梅酒。
曲终,他走到我面前将那奏出天簌之音的物品献上。他说这叫“琴”,是他花了七七四十九天,走遍华胥部落的山,伐下最好的那棵梧桐树,采下最清亮的漆,再用部落里最柔纫的蚕丝为弦精心制成。他要把它献给天底下最美的姑娘,求她成为自己的妻子。我不知道“妻子”是什么意思,或许是他们部落里对伴侣的称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我接过了那张琴,心里有点茫然。我已经十五岁了,应该寻找自己的伴侣了,象伏羲这样的一个男人,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到旷野中,仰起头望着天空。十二岁之后,每逢狂风暴雨我就会跑到外面。闪电过后天上会噼噼啪啪掉下一大堆东西,有鱼虾、贝壳、金属,更多的是五颜六色的石子。它们掉在我的脚边差点把我砸死,会这么干的不可能有别人,于是我仰起头大骂,他只是用更响亮的雷声来回答我。我把不能吃的东西藏在一个山洞里,现在已经快堆满了。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但是月亮明晃晃的,天上没有一丝云,也没有掉下任何东西。
伏羲在靠近巢居的地方用石头筑起了一所房子,我搬了进去。如你所知,我被后世称为女娲。
5. 母亲老了。
三年前,她还那么健壮,跑起来比羚羊还快,掷出长矛可以将猛虎钉在地上,一顿饭能吃九只鹌鹑,五只野兔,喝十来碗烈酒也不会醉。而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头发失去了光泽,握着长矛手发抖。算一算,她已经四十三岁了。但她仍然每天出去打猎,终于在某天被豹子抓伤,抬回巢居后,很快便失去了生命。她死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所处的世界将会改变,有些东西将要一去不复返了。
我被选为一族的头领。不过在我看来,真正的首领是应该是伏羲。他带来让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并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所有人接受这一切。
他一把火烧光了湖边的蒿草,褐红的泥土裸露出来。他削尖了树干做犁,翻起土地,撒下种子。我说,太阳和大地赐给我们充足的食物,我们无需耕种。他却说,想想寒冬来临之际,只靠风干的肉和果食度日多么难熬。
他搭起了有十个巢居那么大的竹棚,里面养满了白色的小虫子。他说这叫蚕,它们会长大,吐丝作茧,然后我们就可以用丝织成绸缎。他身上的衣服,便是以丝绸缝制。我说只要割下兽皮围在身上就能保暖,他却说,光滑的丝裙穿在你身上该有多美。
他从山中抓来野猪、狼、猴、山鸡,不是象通常的那样立刻宰杀,而是磨平他们的尖牙喂养起来,让它们繁衍。我说,山中多的是野兽,想吃就可以抓得到。他却说,这样可以让小孩和老人也有事可做。
他的话都很有道理,我找不到理由来反驳。渐渐我明白,我们都将会为他而改变,无可挽回。
人们迷上了他,学着他的样子垦荒驯养。他教他们如何结网,撒网捕鱼比鱼叉要快上十倍。人们学会了采丝,纺织,弹琴,乃至用奇怪的符号占卜。他们渐渐地减少了打猎的次数,对林中的野果也不屑一顾。有时候,我只好一个人到山里去追踪野兽。
踩着密林滑湿的地面,夹着野兽腥臭的凉风灌进肺里,我的心跳微微加快,每根头发都兴奋起来。我渴望着与猛兽狭路相逢的那一刹那,胜过少女想念她的情人。每当长矛刺进猎物的身体,全身的血液都会沸腾。那是传自我母亲的血液,野性,奔放,即使天地易位,它也绝不会改变。
6. 我追赶云豹,爬上了不周山。
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不周山,我只是紧紧跟着那只云豹,它跑得比箭还要快。我追了它三天三夜,最后它还是在我面前消失无踪。这时我看见面前有大山云雾缭绕,右侧日升,左侧星落。我记起母亲的描述,突然快乐起来。
我踏着青灰色的岩石往上爬,石头象冰一样冷,刺得我脚底发麻。幸好山上有很多蔓藤,我抓住它们才能站得稳。当太阳从山右边晃到山左边时,我发现自己钻进了厚厚的云层。空气冷得要命,我的手臂上开始结霜,白色的冰粒很快布满了全身。我以为就要被冻死了,蓦地里一片光亮刺得我眯起了眼睛,再睁开眼,脚下是无穷无尽的云海,翻翻滚滚直到天际。这里真是亮得厉害,你知道,八只金色的乌鸦一起发光是什么光景,幸亏平时只有一只轮流去到下界,否则人都会给它们烤化的。
我扯下一团云彩遮在头上,踮起脚往前走,脚踩在云团里。云是软乎乎的,脚陷下去又弹起来,刚走出两步就差点绊倒在地。我大笑,干脆翻起筋斗来。我不停地翻,一个接一个,翻到大汗淋漓,翻到头晕眼花。心里很畅快,很久很久也没有的畅快,在母亲死去之前曾经有过的畅快,在伏羲背着那张琴来到极乐族之前曾经有过的畅快。我本是云——是云!亘古以来便游荡于天空,无拘无束的云——什么时候我竟然忘了!
当我筋疲力尽,便闭上眼躺在云层上喘着气。一个黑影挡住了无处不在的光线,我睁开眼,便看到了他。
突然,便明白了自己长久的期待。
蕴藏着风与雷的眼睛,鬈曲的黑发,有着古铜般光泽的,高大的身躯。
我所想念的,这一切。
和那时相比,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改变,笑起来也是一模一样地咧开嘴。他就这么笑着说:“小家伙,你长高了。”
我站起来,知道自己真的是长高了。不需要仰起头,就可以直视他的眼睛。除此之外,我还知道自己有着火焰般明亮的眼睛,丝绸般光滑的肌肤,藤蔓般柔韧的腰肢,山丘般挺拔的胸部。肋骨做成的项链在胸前磕碰着丁当作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是来抓你的。”
“抓不住呢?”
“那么就让你烤来吃!”
于是他大笑了,伸手来抓我的肩头,我抓住他的手腕向前拉,他却向旁边一偏,反将我扯倒在云层上,他顺势扑过来,我便抬腿踢过去。我们在云上翻滚撕打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象巨蟒相争。云被扯作一片片雪花飞舞在空中,再缓缓落下,将我们整个人埋起。太阳的金箭穿透云被,扎得我身上火辣辣的痛,金乌齐鸣,仿佛极乐鸟的叫声。
7. 我回到地面,回到了极乐族的地界。神居于天空,人居于大地,自古如此。
我搬回了巢居,伏羲从他的石头房子里过来找我,他问,为什么?
我不爱你,所以不和你住一起。我简单地回答。相爱了就在一起,不相爱了就各自分离,也是自古如此。
然而伏羲愤怒了,他脸色发青,暴跳如雷,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他说,人不能象野兽一样全无羞耻之心,人为万物之灵,乃天地阴阳之气所生。一阴必与一阳相配,所以夫妻应该相互忠贞,一旦结合,终生相守,天地之气才能调和畅顺。若违自然之道,必将有大灾难降临……
说简单点,我听不明白。我这么问他。
你既成了我的妻子,便不能离开我。
愿意就在一起不愿意就不在一起,从盘古开天地就是这么。
所以我才要教化你们,让你们明白遑遑天道。看,巢居现在还有几个女人?她们都和丈夫住在一起,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要把这蛮荒之地,变作教化的乐土。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是那么爱你,来吧,跟我回家。
我瞪着他,他眼里闪着狂热的光,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目光比雷神震怒还要让人害怕。爱,他刚刚说到爱,可这些和爱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他想左右我的生活,不,他的目标还要大,他想左右所有人的生活。可是他办不到。
所以我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告诉他,我爱上了别人。
8. 我抓住突出的岩石,从混浊的水中艰难地探出头来,雨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差点把我呛死。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往天上看,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太阳和月亮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平时那么多的星星,现在也一个看不见,只有无休无止的雨,泼下来,泼下来。
不周山,真的倒了?
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腰部以下已经变为蟒蛇之体,在水中蜿蜒起伏。我开始咒骂伏羲,但伏羲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我终于确信,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混蛋。
那时他发狂了,他发狂的样子真叫人吃惊,一下子掀掉了巢居的屋顶,把木头的墙壁打得稀烂。我告诉他这样也不能让我回去,于是他更加生气,想抓我回去,但是他抓不住我。他追着我,越过了九座大山,七条大河,一直追出了极乐族的领地还是不肯罢休。我不耐烦了,停下来告诉他再过来我就打断他的腿。我手里握着木叉,目光凶狠,他虽然厉害,但我可不怕。
我没想到他会哭了起来,象个小孩,坐在地上捶胸顿足。他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念叨着什么。我奇怪地看着他,当我回过神来,身体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伏羲也一样。
他停止了哭泣,又开始讲我听不懂的蠢话。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他说,看,这世上只有你和我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只能属于彼此,再也没人能插在我们中间。我唯一的妻子,我是多么爱你,我为你施了违天之术。将会有大灾难,毁了地面上的一切,也毁了我精心建造的家园。可是不要紧,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可以重来。
我听不懂,但也觉得恶心,于是扑上去和他撕打在一起,我气坏了,一心想杀了他。巨大的蛇尾搅得砂石乱飞,成片的树林被摧毁,所到之处,湖水被搅干,山体被撞塌。我们打得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少日夜。混战中,我模糊地知道整个天下都已大乱,好斗的神和人激动起来,不甘寂寞地战成一团。北方掀起了滔天大浪与燎天的火焰,定是共工与祝融这对宿敌借此机会再兴风浪。我只顾着和伏羲打斗,没有工夫去理会别的。然而突然一声巨响,日月星辰陡地移位,天破了个大口子,不知哪来那么多的水倾泻下来,淹没了森林与平原,冲走了野兽与人类,也把我和伏羲冲得各自东西。顺水漂流的途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咒骂共工,这蠢货打不过祝融,便撞断了不周山。
现在我攀着岩石漂浮在水面上,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办。一个白白的东西漂过眼前,我顺手捞起来,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我看了看他的脸,象是见过又象是没见过,小孩子都长得差不多。他打了两个喷嚏,开始嚷肚子饿,我说没有吃的,他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我开始觉得很烦。
9. 雷神看着我,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
他驾着云飘在半空,身上没有打湿一点。而我随着水面一起一落,全身湿淋淋的,脖子上架着个小孩,下身变成了蟒蛇。
他笑得前仰后合,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他问。
别问那么多了,能让这该死的雨停下来吗?
没有办法,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找个人把天顶起来,再找个人把天补好。
好,那就这么办吧,你去把天顶起来,我去找东西补天。我说。
他看着我有一阵子没有说话,后来他说,你知道么,天很重,我必须化为石头,那就再也变不回来。
那就不要变回来好了。
一定要这样么?
一定要这样。
蛮横的女人,他不再叫我小家伙,还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叹气,不过那声音倒是很好听。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然后变成了一头巨鳖,慢慢地越长越大,头和尾消失于我的视线,肚腹遮住了天空,渐渐地越升越高,离我最近的一条腿还能看得见,它已经变得象不周山那么高了。
然后我听到喀喀的巨大响声,天上慢慢透出了光亮,太阳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雨小了很多,但还在不停地下。看清了方向,我游到附近的一座山上,在一片矮树从中找到几个幸存者,把捡到的小孩丢给他们,再向着极乐族的方向游去。我想起了那满满一山洞的收藏品,用来补天应该是不错的材料。
10. 我变作了五色的云彩在天空飘荡,和我冶炼的那些五色石一样。现在我才明白云其实并不象想象中的自由,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去向,风吹向哪里,我们便飘向哪里。风有时温柔,带着我们缓缓漫步,有时残暴,推着我们跌跌撞撞地奔跑,有时懒懒地躺在地上睡觉,我们也停下来休息。那时,我便会偶尔看看地上的情况。
地上已经一切如常,就象洪水不曾肆虐过一样。花草树木生长起来,重新覆盖了地面。野兽繁衍,人类重新建起了房屋。我没有看到伏羲,但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因为所有的人们都开始在田里耕种,他们穿起了丝绸与棉布的衣服,喂养牲畜,他们住在石头房子里,男人和女人结婚,共同抚育子女,不再随意交合。这很好,如果是他们的愿望。
在东南荒无人烟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块五彩石闪闪发光,经过我的冶炼石头才会发出这样的光芒。我知道后世会说那是补天剩下的一块,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如果用上它,刚好可以将那个大窟隆补上。最后的一刹那我决定用自己来代替它,所以它留了下来。岁月流逝,它化作了山峰,青苔渐渐爬上来,湮没了所有的真相。
我在空中游弋,无所凭依。偶尔我会经过他的身旁,有时是头颈,有时是背,有时是四肢,那时我会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可是我不能停留,风拖着我离开毫不留情,于是我放开手,继续飘荡。我知道再过一阵子我还会再飘到他身边,或许是几十年,或许是几百年,生生世世,循环往复。我想这也没什么不好。
只有肋骨项链不知失落在什么地方,有时我想起,便会听到它在不知道的所在,丁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