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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流云纪(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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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哭
为什么迷惑
为什么裹足不前
请告诉我
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要当小孩当到什么时候
我从哪里跑来
要奔向何方
没有栖身之处我找不到
不知道未来是否值得期许
-----------------ayumi hamasaki 《A SONG FOR XX》
一
盛夏的天空,是流离的土耳其蓝。没有风,叶片纹丝不动。
沈璎盘腿坐在对于她来说有点大的竹椅上,楞楞望着天。很安静,可以听见云朵的呼吸,嘴唇温柔的一张一翕。霎时间就由扁平的鲸鱼变幻成了骄傲的长颈鹿,再温和的散成片片落花。她忍不住鼓着小小的腮帮子吹口气——似乎那片云是她吹化开的,不由欢喜的微笑了。
向婆婆步履蹒跚地从小院子里出来;“吱呀”一声顺便带上了门。那门很古老了,沟壑纵横,罅隙里疯狂生长着茂盛的爬山虎和狗尾巴草。夜晚看来不免有些诡异,但沈璎为它深深着迷。像小时候,妈妈在冬日安谧的暖炉边同她说的故事,美丽的小狐仙点着灯笼回家。
回眸一笑,就是倾倒众生。
“一一,咱们该出发了。”婆婆慈爱的笑着,摸摸女孩小小的头顶。每一根发丝都谱写着寂寞的弧度。璎转过头应一声,看见婆婆今天身上的蓝布褂浆洗得格外挺括洁净,虽然六十多岁的人了皮肤仍很白皙。镇上的阿婶们都羡慕地说是因为常年榨鲜豆浆的缘故。整整十年了,她都是这样在每个清早,孤独而坚定的挑着两只装满新鲜豆浆的木桶,缓缓行走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木桶很大,足足到九岁女孩的胸口。有温润潮湿的质感,仿佛也有着沉甸甸的故事。
璎乖巧的跑过去,将白底粉小花的毛巾覆盖在大木桶上。她喜欢看这温暖的热气蒸腾。小小脸颊在濡湿的水雾里似乎也化开了,细致的五官单纯如婴儿。
向婆婆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眼角红了。
“一一,走。”
落霞镇是偏僻的小镇,在远离省会W城的山谷里,安适地过着悠悠岁月。只有二三百户人家,人们含蓄温和,目光纯澈。空气是西南方特有的湿润,下雨后古旧的青石板路细缝里积着水,反射着流光溢彩的天空。偶尔一朵蓝紫色的泡桐花软弱的坠落在路边,依旧温柔而决绝的望着天空,做最后的告别。
远远眺去,嫩绿鹅黄,大片大片的梯田。小镇的人们没见过城里多层的奶油蛋糕,可璎在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想多么像漂亮的蛋糕呵。柔软的,带着清新的香气。似乎凝结了幸福。
可是为什么人们都相信,幸福在远方。
婆婆也不是本地人,来自于遥远纤细、小桥流水的江南。她细长的眼角和光滑的皮肤,都烙着江南的印记。至今她的声调里,还带着吴侬软语的缠绵,教人想起桃花燕子的温柔,不同于当地妇人说话的干脆朴实。可是她毕竟是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十年。完全融合在这片土地。
沈璎也以为自己会一生一世都呆在落霞镇,所以连最潦草的告别都不曾设想过。之后,就总觉得还是有机会有机会……然而很多年以后,世事证明许多人和事,只能有一次的机会告别。
错过这一次,或者是永别再不相见,或者是相遇却已经将对方忘记。
当时沈璎亦步亦趋的跟在向婆婆略微佝偻的背影后,看着婆婆给自己新买的玫瑰红半透明塑料小凉鞋“啪”的一声牢牢踩进水洼。
天空碎裂了。
她有点无措的抬起头,发现已经走完了这条街。孤零零的几座废弃的工厂仓库在街口蛰伏,是风尘仆仆的异乡剑客,虽然不得不在此隐姓埋名,还在回想着过去的光辉岁月。
“一一,累了吧?再坚持一下,我们上平栏山去。”婆婆转过头嘱咐,从婆婆腰身略微挺直看出,豆浆已卖了一大半。这热气腾腾,营养鲜美的早餐是极受小镇早起人们欢迎的,不论是三轮车夫,赶集小贩,都爱来上一碗,宣告一天忙碌的开始。婆婆粗糙的手上总是攥满一大把皱皱巴巴的零钱——十年了,婆婆的豆浆并没有随着脸上皱褶的增加而涨价,还是三毛钱,一大碗,不够还可以随便加。
“婆婆真是好人呐,做生意厚道又诚信!”连嘴最刁钻的陈阿婶,开杂货铺的八面玲珑的中年妇人都忍不住的夸。
“大家街坊邻居,只要赚到我这把老骨头的饭钱就够喽。”
婆婆很俭省的,吃饭实在用不了多少钱。不过一年前自己来了,婆婆说一一小小年纪长身体,要吃好的。所以掏空了枕头底下的蓝布包,沈璎自己也知道这是婆婆大半生的积蓄了。可是即使这样,婆婆也绝不加价。
可是婆婆有一个怪习惯,每天不论多少人来买豆浆,当还剩半桶时候,就决不卖了——不论人家出再高的价也不卖。她要挑上平栏山去。
西南地况多山,且多窄细陡峭,是猿猴和野鹿的天堂。难得有一座平缓的,适合攀爬。
平栏山在小镇南边,青翠碧绿缭绕。山顶微微可见洁白屋顶。
“婆婆,您休息会。”沈璎看着婆婆气喘吁吁的一步一步向上爬,心疼的直拿手帕给婆婆擦汗。山虽然不算太陡,可婆婆的身子挑着桶弯曲的好像一支涨满的弓,随时就要断裂开来。
璎叹口气,婆婆虽然不是自己的亲人,可这一年共同相处,朝朝夕夕,已犹如亲祖孙。
“婆婆……?”忽然眼尖的发现桶边溢出乳白的液体,今天,婆婆明明是挑着满桶的豆浆上山的!怪不得累成这样。
“一一啊,我不累。”婆婆坐在山腰的岩石上喘口气:“福利院的孩子们要吃好呀,和一一一样长身体……”
婆婆忽然脸色异样的住了嘴。
璎没注意,红扑扑小脸贪恋着山口的凉风,眼光停驻在石缝里盛开的一朵蒲公英上。伞状嫩黄的花蕊,可爱极了。
小心翼翼的撷取下来,却还是摇动了纤细直立的茎,粘稠的汁液溅在她指甲上,她手忍不住缩回去。白细的绒毛找到了机会,便纷纷飞舞开来。
飞走了……飞走了……
璎的心像被什么牵动了,尖锐的疼痛起来。
她抬起头追着那飞舞的细细绒毛,可是哪里追逐的上。她们离开的如此执意,带着笑,即使前途是风波险滩。很久之后她听见一首歌: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原来这就是感伤。当时滚烫的泪水,晚了许多年掉下来。
一个转弯,都看不见婆婆了,璎才恍然回过神来,用手指黏住最后一缕绒毛,回过头张望。
“你是谁啊?”
倏然间,背后发出一个声音。
千千,人们说,生命里的爱人在出现的时候,空气里会漂浮着绯色的花朵。愈是美丽,说明这个人在生命里愈是重要。
千千,你不是爱人,却是我灵魂里重要的人。你出现的时候四周飘散着白白细细的绒毛,像雪。
你是一个雪里的小仙女。
沈璎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去福利院也不少次了,却没有见过,那里面不是顽皮流鼻涕脏脏的小毛孩就是眼神乖张却假装安静的大女孩。四处都游弋着突如其来的眼神。她却不是——她全身散发着恬静的光彩,看到就觉得安然舒适。
“哦,我知道了,你是向婆婆的孙女。”她笑了:“向婆婆,好久没看见你啦。”
婆婆颤巍巍的走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肩膀越发佝偻:“是千千呀。怎么,这么早就要出去?”
“嗯,我代表福利院去市里参加作文比赛。”
“哦……千千真厉害。一个人去?院长他们也放心呀?”婆婆唠叨开来了。“现在山路也不安全……”
“没事!”那叫千千的女孩子甜美的指着下方:“虹桥小学的老师们约好了,就在镇口的石狮子那等我,看见没?那辆崭新的白色旅游车。”
璎远远的看过去,没看见什么旅游车,只见河水蜿蜒,小路泛着青光,淡淡的雾气飘散。竟然像一个圆满的梦境。璎忘记了自己刚刚也是从那边走过来的,心头不禁有遥远的牵挂。
她就是这样的人吧,在此方时永远怀念彼方。
婆婆还想说什么,嘴唇蠕动着,枯瘦的手指想拉住女孩的衣角,可她回头笑笑;“千千这是第一次去市里,可不能迟到,先走啦!”
小鸟一般欢快的掠走了。
婆婆僵立在那里,忽然风袭来,夹着过早凋零的枯叶。婆婆的头发本是用一根木簪固定的,却猝不及防的散了半肩。根部已是丝丝银白。
婆婆那一瞬间忽然苍老了许多。
山顶,平栏山福利院。几个朱红的字年深日久,斑斑驳驳,早已不太分明。
璎并不喜欢这里,每一次婆婆气喘吁吁的挑着担子上来,还顾不上擦汗就直接奔进伙房,动作利索的将豆浆倾倒在大锅里,如果是冬天,还要燃起柴火来加热,接着分发给各个班。这一整套工序十分繁琐,至少也要四十分钟。
有一次婆婆生病了,抖抖索索的手没扶稳桶沿,豆浆洒了一地。璎急坏了,忙蹲着帮收拾。
门口忽然闪出一个女子,冷冷地抱着双手说:“都叫你不要来了,又没营养又不卫生。还弄得那么脏,不知道地是很难洗的吗?”
婆婆低着头不做声。璎却受不住,抬起头大声说:“你有什么资格说婆婆,婆婆那么辛苦送上来,还不收钱!哪里找婆婆这么好的人!”
那女子看着璎微微挑起嘴角:“小姑娘,这世界上大多数都是好人。可好人做的事情,不一定是好事,以后你会明白的。”
她话语竟然有点辛酸。
“何老师,该上课啦。”
“好的。”那女子转过身,拢拢头发。她的背影挺直,腰肢纤细,让璎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她小小手指攥紧了,指甲要掐进肉里。
满地的白色液体好像泪水。
“婆婆,你来啦?”出乎意料的,今天婆婆没有直接走通向伙房的杂草小径,而是兜兜转转,踏着水泥石板夹杂的主干道,来到了福利院的中心地带。
福利院并不大,有三栋房子,雪白平房是教室,其实也只有三间;米色两层楼房有着砖红的顶,是孩子们住宿的地方,还有一栋简陋的水泥裸露的阁楼式房子,是院长和老师们办公的地方。
婆婆在前面走着,有些迎面走来的孩子迎上来高兴的招呼。还有几位老师——福利院请不起老师,除了自己的三位工作人员外,都是山下的虹桥小学好心的老师们不辞劳苦的过来帮孩子们免费上课的。
璎默默的跟在后面,回头看见鸟群扑啦啦的飞起来。
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无疑是一个信号。
电线如同焦黑色的利剑,划开现在与未来。一边是散落了的回忆,一边是不可测的未来。站在中间的分水岭,叫离别。
“院长,今天特意来看看你,年纪大了,走点山路都喘气……”婆婆在简陋的办公桌前对四十几岁的妇女说着话。院长看上去很精干,常年的操劳,竟然也有花白的鬓角。
“婆婆坐,这是一一吧?真乖。”
“唉……这孩子也可怜……”婆婆长长的叹气:“院长,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一一……”
璎忽然转头飞奔开来!
她已不用听下面的话语。对她来说,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就连形容词都还是那样。
重复,永远是重复。
她的生命充斥着拙劣的重复。好似上帝倦极懒得创造新情节。她瞪着双眼和白天日夜对抗,却找不出命运的端倪。一程又一程,上来陌生的熟悉的人。落花流水春已去,回过头,天上和人间都只剩下自己一个。
自己在那个微雨的黄昏,在泥泞的小路上徘徊。手里紧紧攥着妈妈在自己生日时买给的水果糖,直到脏了烂了还舍不得丢掉。
是婆婆温和的对自己说:“孩子,来吧。”婆婆的手暖,手心纹路纵横。好像一篇可以念很久很久的经文。
可是仅仅一年的时间,自己就再一次的遭到了遗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