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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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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用一百二十元度过了体面的一周,挨到二十五号这天,赏佩佩从早上八点开始就守着自己的手机等工资入账的通知。
这半个月她过得实在是太节俭了,最近东城的天气越来越冷,圣诞和元旦都快到了,虽然她不打算和任何人相聚,但是不买衣服不买包包,还完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度,总要给自己置办一套大几千的投影仪。
太阳落山后用刚到货的茶具泡上一杯伯爵红茶,在暖融融的地毯对着幕布上看部老电影,时不时望一下窗外的弯月,这才算是有了个过节的样子。
想想自己收藏的那些DVD都能上墙赏佩佩都觉得幸福。
她可不想在过节的时候委屈自己,她在买东西上向来很有仪式感。
所以下午两点半溥跃来801探视的时候,赏佩佩根本没工夫偷听他们俩到底吵了什么架,正在从各大平台上搜索投影仪的信息。
哪个平台有减免,哪个平台有满赠,她可得仔细挑挑。
溥跃一走出电梯就盯了她一眼,她连头都没抬,他也径直将视线移回来。
虽然是加了微信,可瞧着两个人比修车之前更像是陌生人了。
溥跃倒是没有赏佩佩那么孩子气,没对她屏蔽自己的朋友圈,也没删除她的微信,但他有手贱地将她的名字备注成了“没良心的破护工”。
炸糕多带了一份扔在床头,今天和老头的架也多吵了十几分钟,可赏佩佩始终没有走进来再次打扰他们爷俩的亲子时光。
溥跃走的时候,赏佩佩刚给803的赵阿姨换了点滴瓶,两个人在走廊里正好打了个照面,但就像以前没修车一样,赏佩佩眉毛一拧就要将头偏过去。
大眼睛里不是无神,是根本盛不下他一样。
但这一次溥跃没有闹不知名的小情绪了,他身体往她的方向斜了斜,甚至为了照顾她的身高,还将头刻意垂下来。
所以整个人看着就有点低眉顺眼的。
“修车那事儿,我不是假客气。有问题了随时联系我。”
赏佩佩闻言愣了一下,脚步缓下来,出于礼貌点了点头,心想你可别诅咒我的小摩托,刚修了一次,哪有那么容易再坏。
她准备再骑五百年。
两人就要错身而过的时候,溥跃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口。
指尖触碰到白色布料下缓缓的脉搏,像是被震了一下,他又急忙放开,手指发烫搓着耳朵,有些别扭地将视线移到远处的瓷砖上,不大硬气地开口道:“刚才听老头说之前插尿管是得了泌尿炎症。”
“嗯。”赏佩佩站定了,不知道都半个月前的事儿了怎么现在又被他提起来了?
难道是要教训她护理不周?赏佩佩在口罩下已经狠狠咬住槽牙,准备好跟他唇枪舌战大战一场。
紧接着,溥跃深吸一口气,鸦黑色的睫毛像片羽毛似的抖了抖,“他上卫生间不及时尿了一床,是你半夜值班发现硬是给他把被褥都换洗了。”
“切。”赏佩佩一听这茬事头顶还在冒火,小胳膊往胸前一抱压低声音凑过去,“还说呢,我半夜过去查床看他就不对劲,手往被子里一摸全是湿的,他还不让我掀被,说我是不是要耍流氓。”
“老头倔着呢,最后还是我好说歹说第二天早上带去看了医生。你说那一晚上睡在床上能舒服吗?”
迎面走过804的家属,侧目看了他们一眼,赏佩佩喉咙噎了一下,口罩下的贝齿松开又咬了咬下唇,才反应到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像是在抱怨本职工作。
她这会儿也有点尴尬了,晃了晃手上的输液瓶,喏嗫着开口讲:“你别多想……我就是随便……”
话没说完,对面溥跃已经打断她的话,无比真诚地道了一句:“谢谢你。”
“上次修车那事儿也跟你道个歉,对不起,我这人不会说话。你别介意。”
没想到没素质的人有礼貌起来比谁都会。
这下子轮到赏佩佩觉得别扭了,她不仅觉得别扭还觉得很不好意思,平常她工作很少和病人家属攀谈,刚才也并不是有意要把病人的隐私说出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上次在修车行吵的那一架吧,再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微信头像让她觉得安心。
她对溥跃好像有点说不清楚的熟悉感。
真的是太久没和同龄人接触过了,就连“神经病”也能被她当做可以倾诉的对象。
磕磕巴巴半天,赏佩佩还是没忍住,讲了一句她从工作以来从没有和任何病人家属说过的一句话。
她握了握拳头,眼神也回避着对方,飘向远处的地瓷砖,轻声说:“不用谢,其实我们照顾得再好,比不上你们多来两次,老人嘛,到走了都还是想回家的。”
下午六点半,修车店内的溥跃准时摘了手套。
就着炉子上烧开的一壶热水兑了半盆凉水,蹲在地上用肥皂仔细清洗手上的油污。
最近蓟城客户那两辆川崎改了一半,另一半的配件都在运输的途中,所以他这几天零零碎碎接了些别的快活,整体上不算太忙。
但说是不忙,今天下午从医院回来,他的工作效率显然就不太高,一辆慢撒气的国产奔达,一条胎卸下来在水里找了半天,最后还是扔给了石头收尾。
石头这会儿补好了胶皮从零件堆里钻出来,看见他那位老板洗了十五分钟的手还在那儿搓指缝呢,也抹了把脖子走过去蹲下来。
就着一盆剩下的水洗了两把手,才试探着问他:“哥,咋了,是不是下午去医院,叔的身体又不好了?”
晚期的癌症病人说白了就是在一天天等死。
身体状况只有变得越来越差,断然没有突然恢复健康的道理。
病人身体机能就像慢速播放的雪崩,别怀疑,最终胜利的一定是死亡,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拖延赛。
好好想想,健康的活人都会横死,一只脚踏入棺材的病人又有什么理由不死?
三年来四次手术切除,两次癌症转移,溥跃对他爸即将离世的事实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听到石头这么问的时候也就不是太难受,终于停止了撩水,抬头用毛巾擦了一把手。
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腿都蹲麻了,就跟昨天的赏佩佩一样,差点摔一大跟头。
“还不就是那样,骂我不如一个护工伺候得尽心,说我把他送到疗养院就是不孝,喊我把他接回家照顾。又说他这病还能手术,都怨我不给他做。”
“说都怪我把他活活耽误了。”
这些话太扎心了,外人听着也不会好受。
石头叹了口气后想开口,但两片嘴皮子打了半天架,还是闭上了嘴,这种事儿他不知道怎么劝才合适,其实换了哪个明眼人也不能说溥跃是真正不孝顺的那种类型。
溥跃离家出走这些年里,溥叔是好赌又好喝,先不说他先后被几个不正经的女人骗走了多少积蓄,手里就算攒了两个退休金,也会立刻跑到十字路口的彩票店打□□,有时候一天就能打五六千的流水。
美其名曰反正儿子跟他那个妈一样跑了,他也不需要给任何人攒钱。
生病那年,他除了家属区那套老房子外分文未剩,治疗癌症几次住院,除了职工医疗报销的百分之六十外,剩下的钱都是远在越城的溥跃给他汇来的。
虽然溥跃人不回来,但私人护工也给他请了好几个,但每一个,都是被溥叔骂跑的。
老头嘴硬心也狠,先是两次腹腔微创切除了病变的直肠,后来又是中期胃癌开腔切胃,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能打败医生口中所有的复发率。
他能活下去。
可是一年前看着医生给他指出长满全身的癌细胞CT片子时,他一下就瘫在地上晕倒了。
他是真的没活路了,他所想象的,有朝一日看到自己儿孙满堂的憧憬彻底没戏了,他的人生已经彻底失去了重头再来的机会。
从那之后,溥叔没精神头了,彩票不买了,酒水也不碰了,连带着对也异性没兴趣了,基本除了满足基本生寸需求的下床吃饭和上厕所,根本也不怎么出门。
而医生给他的最后期限,是六个月到十二个月不定。
每天支持着他睡醒的任务,就是频繁给溥跃打电话让他回东城来照顾自己。
一天十几个电话,不是怒骂就是哀嚎痛哭,走到让人生终点的绝症病人不管活着的儿子是不是还有工作要做,总之一句话,他就是要溥跃从越城辞职回来陪他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就这么扛了一个月,已经离开家这么多年没回来过的溥跃最终还是松嘴了。
因为老头在凌晨里的一句哭腔,他说:“溥跃啊,爸是真的想你了。”
溥跃决定回来了。
但用了半个月时间交接自己的工作,辞职外带打包行李,溥叔期盼的那种亲情人伦剧并没有依照他的想法上演,溥跃人回来是回来了,但不到一周,就给自己学么了个店面接着赚钱。
溥叔给他安排的婚他不结,溥叔让他生孩子冲喜的事儿他也不干。
他拒绝溥叔对他一切繁衍后代的要求。
甚至因为治疗不治疗这件事吵了几大架以后,他连伺候病人的事儿也烦了,修车店的营业时间之外,跑遍了整个东城,给他爸选了一家费用最高的临终关怀疗养院,协议一签转头就给老头送进去了。
在疗养院里,有吃有喝有医生,而且没有护工和医生的允许,病人根本不能自主出院,溥跃乐得清闲,照例过上了跟越城一样,每天上班下班修车改车的日子。
只不过,周天下午的两点半,他出于人道主义,还是要去看看他病重的爹。
对于这么一档子事儿,不太了解他们家具体过往内幕的石头真没办法下评论。
毕竟,这世界上还有人会为了逃避赡养责任把老母亲背到山里喂老虎的,相比来说,他师傅溥跃,好像也不算个完全的坏人。
对面的溥跃并不知道石头正在心里琢磨他和他爹的关系。
其实下午他从头到尾压根也没想他爹的事儿,石头不说话,溥跃倒是话锋一转,突然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你上次不说你对咱们这块儿的事儿特了解吗?那你知道锡矿厂以前有个老赏家吗?”
“我记得他家以前也是这儿的职工家庭,后来都被厂里除名了?再后来……”
溥跃难得对石头有话吞吐,搓了搓今天拉过赏佩佩袖口的指尖,顿了两口烟的时间,才小心翼翼地问:“后来他们家人,嗯,就是说,还在东城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