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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开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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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窗外扑洒的月光似漾在池底的水,头顶昏黄的灯像是大海上漂浮的帆。
在繁忙公务重压下偶尔透气的一瞬,顾斐波还能想起那一夜,从柔软的被子里露出的那双平静的眼睛。
三个月后已然入冬,路边高大的松柏挂上冰霜,松鼠在万籁俱寂之前从路灯下抱着松果啃了一口,又一蹦一跳地把它抱回小窝,顾家祖宅的铁门徐徐打开,黑色的加长林肯鱼贯而出。
郊区的仓库灯火通明,里面有一群人在半年前就开始打着顾家的旗号在贩卖药物,今天顾家收网,来一手瓮中捉鳖。
内应一早准备好,只待后续支援到齐便前去敲门。
三长两短。
“谁啊?”
“我。老顾。”老顾打了个酒酣,举着瓶子对着摄像头傻笑,“太冷了,出去喂口酒喝暖暖身子。”
门内完全没有起疑,胡髯大汉叼着根雪茄笑着胡侃,声音从摄像头老旧的扬声器里传出来,吱吱呀呀的略微有些失真,“你倒是舒服的很,里头老大头疼着呢。他总怀疑最近的那笔大单生意有点问题。”
“嗐,不是已经查过了吗?老刘都因为这事忙半个多月了,能有什么问题,老大就是想太多......”带着酒酣的闲聊猝地中止,漆黑的枪口抵上胡髯大汉的脑门。
老顾微微扣动扳机,把手里最后一口酒干了,话头一转,略带歉意的笑笑,“我也为这事忙了三个多月,今天收网了,高兴,喝点。”
胡髯下意识地想要掏枪,老顾抵住他脑门的手又用力了几分,“你家婆娘刚生了个孩子吧,没必要拼命。”
大门洞开,黑衣人鱼贯而入,里应外合,把持各个出口。
天罗地网已成,麻雀插翅难飞。
顾斐波进来的时候,敌人的反抗早已接近尾声。
枪支早已被尽数收缴,只在仓库西南角还发生着小规模的械斗,顾斐波站在门口只瞥过去一眼,就见熟悉的白毛在角落里发着光,银色的链子飞在空中,拇指大小的金属银牌吊坠在胸前坠落又扬起,少年抓着人的脑袋摁在墙角,右拳高高举起又重重砸下。
背靠着墙壁一时间无人能敌,下手狠辣,又时不时被阴着挨上几拳。
顾斐波看到有人蠢蠢欲动掏了枪,抬眉示意一下,保镖非常有灵性地去提醒了。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傅炽灰头土脸地被麻绳缚住双手,脸颊侧边还在墙上被蹭破了皮。
“好像每次见你,你都挺狼狈的。”
漆黑的皮鞋踩到他面前,傅炽若有所感奋力抬头。
压制自己的人并没有卸下力道,但傅炽看到熟悉的人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身体瘫软下来,声音有些嘶哑,“我是被拐进这里的。”
“噢?””顾斐波笑了笑。
傅炽争辩的声音低了下来,“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你的产业就进来了。”
“后来发现不对劲,但他们管吃管住,工作还刺激......”傅炽嘟囔,“我觉得在这待着也没什么不好。”
经典受害者被拐入传销组织后如鱼得水三个月做到组织头头。
还挺厉害。
其他人员交给下属去处理了,在确认傅炽没有携带危险武器后,顾斐波带着傅炽一起上了车。
宽大的白色毛巾盖在他的脑袋上,傅炽略显局促地坐在后座,手里揪着毛巾的一个角,莫名地有些紧张。
“吃过晚饭了吗?”
啊?
车内沉闷的氛围被顾斐波打破,傅炽眨了眨眼,没说话,但肚子替他叫了一声。
“有什么忌口吗?”顾斐波坐在驾驶座,窗外的路灯光影从他轻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移过,声音温和,将通身气场收敛地平易近人,像是一只抚摸兔子耳朵的老虎。
傅炽摇了摇脑袋,才想起来顾斐波看不见。
“没。”
“没什么忌口。”
“什么都吃。”
挺乖的。
顾斐波收回分给后视镜的视线。
深夜,高架,对向车道的车疾驰而过,轿厢内偶尔被照得透亮。
车在老城区的巷口停下,下车的时候顾斐波翻出了一件鹅绒外套,“穿着吧,晚上冷。”
“噢,好。”傅炽眨眨眼,接过羽绒套在薄棉袄外面,把脖子往领口缩了缩,说话间呼出的热气熏上他冻得有些红红的鼻子,抽条的身形裹在胖乎乎的羽绒服里,像是刚学会走路的企鹅。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昏暗的长巷,傅炽踩着顾斐波的影子,一步,一步。
“到了。”
前面的人突然停下,傅炽低头专心走路差点撞到顾斐波背上。
傅炽趔趄了一下稳住身形,一抬头发现走到了一家老馄饨铺面前,一个微胖的大娘正准备收摊,看着顾斐波高兴地双手一拍围裙,擦干手上的水,连声招呼道,“小顾,你来啦!好久没见着你了。”
“朋友没吃饭,带他来尝尝。”顾斐波笑,“老样子两碗中份的馄饨。”
“好,等着啊,马上好。”大娘捻着馄饨往锅里下。
“坐。”顾斐波解下自己的围巾叠好放在凳子上,“怎么呆愣着。”
“啊。不是。”傅炽挠挠头,“只是觉得你会带我去吃大餐。”
“这家馄饨口味不错的。”顾斐波笑了笑,“尝尝吧,不比大餐差。想吃大餐的话下次带你去吃。”
“下次?”傅炽嘟囔,成年人的下次,跟花心男口中的下次一定娶你有什么区别。
顾斐波笑了笑,找老板娘借了纸笔,低头沙沙写了一串数字,“欠你一顿大餐?”
顾斐波的私人通讯号,卖掉够傅炽连吃一年的大餐早中晚不带重样的。
傅炽接过,扫了两眼,然后非常珍重地把纸条叠好塞进了口袋里。
馄饨上来的时候,傅炽先是矜持地用勺子尝了一口,而后就鼓着腮帮子边吹气边往下吞,显然是饿狠了。
顾斐波又帮他叫了一碗。
“晚上没吃饭?”
“老大说有一笔大单子,今晚巡逻严了点,就没顾上。”话说到一半,傅炽突然想到晚上的单子就是被顾斐波截胡的,话头止住了,闷闷地往嘴里又塞了一大口馄饨。
“诱色的工作呢?”
“不好玩,我就走了。”傅炽满不在乎,“你也知道我未成年......没签劳动合同,卖酒也没有分成。”
“诱色老板带人在我屁股后面撵过一阵子想我回去。”傅炽耸肩,又擦了擦嘴,“但最近不想喝酒了。”
“合着之前是因为想喝酒才去的吗?”顾斐波有些意外。
“对啊,除了酒场哪里喝酒还能免费?”傅炽理所当然,“当时诱色有个人签了合同但没去,我跟前台要了他的衣物。”
“然后跟着领队,和别人一起接受入职培训。”
“领队没发现?”顾斐波问。
“发现了?”傅炽若有所思地回忆,“那天他视线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普遍比别人长个十秒钟。”
“但他后面对着名单沉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
“那个人长得没我好看。”傅炽昂了昂下巴,裹在顾斐波的羽绒服里像只骄傲的小猫,“而且那一天我的销售额就是全店前三。”
后来傅炽的业绩更是稳居第一,跟他抢营业额的店员也向老板举报过他。
后来那人把傅炽压在杂物间的墙壁上,威胁要把他举报到相关部门,傅炽满不在乎地靠着墙叼根棒棒糖龇牙朝他笑,说:“不好意思,我刚从里面被放出来。”
给人气得浑身发抖。
但后面还是老板把事情平了——那个时候的傅炽每个月能稳定给店内创造近九位数的收益了。
说起来云淡风轻,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一个崭新的环境冒名顶替别人渡过一段人生,当然也近乎没有人会为了想要喝酒这个简单淳朴到有些离奇的想法,混迹在夜场去给资本家打白工。
“今天怎么会在仓库遇见你?”顾斐波问他,“他们顶着顾家的名头卖药,你应该知道。”
“因为从诱色出来很无聊啊。”傅炽瘪瘪嘴,“我也找不到你,后来实在肚子饿,就去火葬场搬尸体去了。”
傅炽咂舌,“最近希德05星死了好多人,焚烧炉一层又一层地叠在大空地上,日夜不停地在轰隆响。”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的尸体。”
“后来有个入殓姐姐看我顺心,就把我带在身边。”傅炽撇嘴,“当时有一个客人,送过来的时候肚子全破了还在流血,那姐姐就一针一线给他缝合,然后给他化妆。”
“啧,别说那姐手真巧。”傅炽嘻嘻哈哈,“我跟她说好了,等哪天我死了,如果尸体还能找到的话,就让她来送我最后一程。”
“后来为什么又不在火葬场了?”
傅炽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又笑了笑,“可能因为大家的死亡都千篇一律吧。”
“活人似风一样混在黑夜的哭嚎,红蜡垂泪烛火在空中扑曳闪烁。不管生前的死状多么千变万化,进焚烧炉的时候大家都美美的,冰冷的躺在那里,在火焰中迎接死的新生。”傅炽笑,“最开始值夜班的时候还会害怕或者好奇,但后来就不好奇了。”
“不好奇了,我就走了。”
“后来我又去医院。”傅炽笑笑,“一开始想当护士,但被赶出来了。你知道这种地方和诱色那种酒厂不太一样。”
“后来我就在医院走廊上,给人当护工。”傅炽说,“挑个顺眼的倒霉蛋去照顾,顺便去食堂阿姨那靠脸刷点饭吃。”
“晚上就睡走道上,或者用两个小椅子拼成一张床凑合凑合。”傅炽说,“比我在公园流浪的时候睡得舒服,不过腿也伸不直。”
路灯和月亮挂在头顶上,深夜的老城区异常地安静,顾斐波就静静地听着少年人神采飞扬的喋喋不休,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好奇心,一点足以自保的机智,以及向死而生的勇气。
他们隔着廉价的简易塑料桌子,顾斐波却觉得看见了向天空冲刺的飞鸟。
自由。
久违了。
“医院的病人很多,但伤势可怖的大部分是从边缘星系撤回来的高级军人。”傅炽想到了什么抿抿唇,“我认识一个叫埃德蒙的上校,他说自己是驻扎在坎特星的一个星舰指挥官。”
“他率领的舰队和星兽博弈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死里逃生了。”傅炽回忆,“他说他的舰队每每都冲在一线,只是想万一万一能找到这群围困我们的怪物的弱点,我们有没有可能能够继续向外探索整片宇宙。”
“他说,边缘星系的人会重新获得土地和牛羊,不必龟缩在尘土飞扬的地下城,不必终生都见不到阳光。”
“不会像现在一样,躺在地上等死,或是踩着别人的脑袋,拼了命地往黄金十二区冲。”
“但护士和医生对他的态度很不友好。”傅炽抿唇,“他们责骂这些人去招惹了星兽,唯恐兽潮再度袭来,波及到黄金十二区,或是摧毁这仅剩的安全屋。”
“有个孩子曾在我面前,指着他被削的异常平整的右腿腿根,骂他活该。”
“我当时有些生气。”
“但他只是抬手笑着摸了摸那个孩子的脑袋。”
“但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也被打开了。”
后来他跟我说,“要是边缘星系的孩子也能这么中气十足地表达喜恶就好了。”
“在那个生存都昂贵的地下城,连孩子都阴郁又寡言。”
顾斐波听着他讲述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陌生而混乱的另一个世界。
一个他未曾涉足的世界。
“后来上校出院了,我也就离开了。”傅炽换了话题,说到了最近,“后来看到了这个组织的招聘信息,待遇好到吓人,还不要求学历,我感觉挺好玩的,就去应聘了。果不其然有问题,但后面跟里头的人相处的挺好的,他们卖的药也有用,虽然渠道不太正规,但还是能帮助一些人的。我在医院待过,我知道没钱看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就留在那了。”
“然后正好最近顾家查到了这个组织,你就顺势待在这里,开始了刺激的侦察和反侦察行动。”顾斐波确信,跟他隔空交过手,所以今天才特意来看看。
“思路还不错,就是经验少了点,有些稚嫩。”
之所以确定交手的对象是傅炽,一是因为敌人变聪明就是傅炽加入这个组织之后的事情,一是因为如果不是足够刺激的博弈根本无法让傅炽在这里停留一个半月之久。
“嘿嘿。”傅炽挠挠头,没有反驳顾斐波的猜测,“第一次玩,没什么经验。”
今天全员落网的这一笔大单交易,傅炽知道有诈,但如果能全身而退,回报将是肉眼可见的丰富,他想搏上一搏——最重要的是,他感觉跟自己博弈的人不会下死手。
所以哪怕输了也没什么损失。
没什么太多证据,就是一种本能的直觉。
但傅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是无数次近百分百的概率下总结出的经验。
而今晚他坐在这里和顾家掌门人一起蹲在路边摊吃的两碗馄饨再一次证明了经验的正确。
“你会怎么处理他们啊?”傅炽讪讪,“虽然药不正规,但绝对没有害人,主要走的还是薄利多销的路子。”
“虽然偶尔也能宰几只冤大头吧。”傅炽补了句,“但人有钱,肥头大耳吃的油光满面的,不差这点。”
顾斐波用旁边的纸巾擦了擦嘴,重新围上自己的围巾,反问了一句,“你想知道吗?”
“想。”
“四处乱窜不如来我身边吧。”顾斐波起身,站着朝他伸出右手,“如果你还在寻找一场盛大的死亡,不如来到我的身边。”
“庞大世家里的斗争,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
傅炽仰着脸怔愣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把手轻轻搭在顾斐波的掌心上,“我等你给我找一场盛大的死亡。”
傅炽的手很瘦,搭在顾斐波掌心的时候细细小小的,顾斐波攥住他的手掌,就像是把空中翱翔的飞鸟攥在了手心了。
到底,捡人的爱好还是没变。
顾斐波跟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带着傅炽走了。
上次在这家店捡的李忠死了。
这一次希望能有些新的变化。
巷子走到中段的时候,傅炽扯了扯手,没扯动,被牵着继续走了两步,忍无可忍地驻足,“你不觉得两个大男人手牵手走路很奇怪吗?”
顾斐波挑眉,讶然地松开了手,温和地笑笑,“看你掌心有些冷。”
傅炽浑身戒备。
“放心,我对未成年不感兴趣。”顾斐波往下面扫了一眼,然后笑了,“还是等你长大再担心这些吧。”
“?”
“?”
“上次你不是看过了吗,我已经很大了。”傅炽瞪眼,追着顾斐波往巷口走。
顾斐波嘴角弧度都没变过,跟着他的问题点头,一脸年长人的包容,“嗯。”
“好。”
“乖。”
最后还抬手摸了摸傅炽的脑袋。
成功得到了一个烫熟了自己掉皮的红番茄,番茄跳起来炸毛了,又不敢反抗顾斐波,最后把自己的头发揉的一团乱。
“最后重申一遍,我不小。”
“嗯嗯,你已经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顾斐波看着后视镜的傅炽,勾了勾唇角,眼里很认真,“你的人生已经比很多的大人还要丰富了。聪明,勇敢,机智,虽然偶尔有些鲁莽,但你做的很棒。”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
傅炽突然愣住了,低着头开始手忙脚乱的找安全带,卡扣磨磨唧唧地扣好之后,他才抬头直视后视镜里的顾斐波的眼睛,非常郑重地开口:“在死之前,我会好好替你干活的。”
“干活就是坐在后座,让老板开车的吗?”
傅炽又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上次坐别人车副驾,别人女朋友发现了我的头发,跟他大吵了一架。”
傅炽打开副驾的门,躬身探头,“你没有女朋友吧?”
“不是,有也可以,就不要有那种会拿枪抵着我脑门的那种异性朋友。”傅炽发现这话有歧义,连连换了个表达,“死可以,这么死有点窝囊,还有点无聊。”
“怕啊?”顾斐波笑,从暗格里拿了一把袖珍枪给他,“这样等你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也可以拿着枪抵着那人的脑门了。”
傅炽手忙脚乱地捧住枪,“我准头不行。”
“抵着别人脑门,要什么准头?”顾斐波问他,“你要是想学的话,我可以请人教你。”
傅炽总觉得这段谈话哪里不太对劲,但又抓不到重点。
最后被顾斐波一句轻飘飘的“好孩子”,夸得莫名晕头转向的,也就放弃思考这点诡异感了。
嗯,顾斐波是直男,有女朋友。
把玩着手上的新枪,傅炽很高兴地勾了勾唇。
又想到浴室那个晚上,有些担心嫂子会不会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