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鱼2002》炼之蜻蜓

9、太久

　　18岁。
　　我坐在高层建筑顶楼的边缘，看冰蓝的天，看浮云。
　　楼下聚集的人看我。
　　20分钟之后，一个勉强撑着微笑的中年警察劝我离开我坐的地方。我请他一起坐下来，
　　被骂了一顿。
　　因此不少人认识我，不久后又忘记。
　　叶是因为这件事注意并接近我，两个月后我们同居。

　　身边曾有另一个人，一风，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有些感情不相干的人因为日久生出感情，有些人因为在一起太久而忘记了彼此是不是还
　　爱对方。
　　那天他说，安，我不是厌倦，但是我们在一起太久，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爱还是习惯。
　　所以，我们变成不相干的人。

　　叶大我8岁。
　　他和别的女孩交往，每一个，都多少有些与众不同，甚至怪癖，包括我。我常被人说嗜
　　睡成性，即使上学，常趴在桌上整天不醒过来，而且一睡整年，为此没考上大学。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叶，会跟着他，因为他容忍我。
　　叶不爱我。
　　他曾经有一个认真的女朋友，是个常年住在医院的人，还有温柔而和煦的笑容，但是死
　　了。她死后叶开始和不同的女人交往，她的照片放在抽屉的相框里。叶偶尔会去看它，提起她，有怀念并悲伤的目光，只是没有爱。
　　我见过另一张照片，像被珍藏着，又刻意遗忘。女孩留着半长发，合身的七分袖白T恤和宽大泛白的牛仔裤，素净的，笑容微漠脆弱。她身后，是飘着雨后潮湿阴郁梧桐香的灰蒙城市。叶什么话也没有，看到照片，只是很凶的抽烟。
　　我在他的无言里看到他爱的女人。
　　叶一直在身边的女人身上找寻某个影子。
　　我知道那个人不会是他阳光般的女朋友。
　　夏雨打烂的梧桐在泥土里腐烂的残香，从照片里飘荡出来。

　　和一风的第一次见面，是我出生后刚被从医院抱回家那天。母亲下车，一风在楼梯上玩，跑来看睡在妈妈怀里的我。
　　他常说，安，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脸嫩嫩鼓鼓的，一副睡得很香的样子，让我好想吵
　　你起来，又舍不得。
　　之后也同样，妈妈不在家时，常托邻居的男孩子叫我起床，但男孩只蹲在我床边，看我
　　的睡脸舍不得叫醒，所以小学害我没少迟到，所以我被宠成个贪睡的女孩。
　　但真正开始嗜睡，是那个叫一风的男孩不会再宠我，不在我身边开始。
　　梦没有颜色。
　　梦里也就没有悲哀。

　　大专念了半年就没有再念下去。
　　我给一家杂志社写稿子。因为每天要睡十七、八个小时，写的东西不多。基本上是叶供
　　我生活，寄生虫一样。
　　叶读完稿子，叼着烟笑了笑，安，连你写的文字也懒洋洋的，真是天生的消睡虫。
　　我伏在桌上，透过薄烟看他，他和很多女人交往过，每一个都有些怪异。
　　我是唯一和他同居的人。
　　叶，你为什么选中我？
　　叶微眯起眼睛，不急不缓的低沉的声音，因为在所有这些女人中你看起来最正常，却做
　　着比她们都怪异的事。
　　我开始不懂叶的喜好。
　　相片里潮湿低郁的梧桐香气一直飘荡在屋里，让我即使醒着头脑也无法清醒。
　　渐渐混乱了梦和现实。
　　悲伤，我曾经看过它的颜色，却忘记了。

　　和一风分手是在夏天，天气炎热而干燥，干燥的没有一滴眼泪。
　　他说，安，我们在一起太久，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爱还是习惯，我不想这样拖着两个人，
　　我们分手吧。
　　我说，好。
　　想起这个男孩，会在过马路时小心的牵着我的手，会在暑假时带我去爬山，去海边，想
　　起他给我的17年的快乐，让我以为世上只剩快乐。
　　回家的路上，突然明白他已经离开，突然明白曾真的喜欢过他，突然听不见燥热的蝉声。但是回忆蒸发了眼泪，只留下空旷灼热的悲伤。
　　从那一天，我再也不会哭。

　　叶笑着，真的，安，从没看过你哭。
　　我耸耸肩，无所谓的说，也许，我是个不会哭的孩子。
　　叶突然不再笑，目光变得很深，几乎要触及到他的内心。低低的说，安，没有眼泪的孩
　　子是长不大的。
　　不好意思，我在忘了该怎么哭以前，就已经长大了。
　　叶笑了，笑的有些释然。

　　喂，你好。
　　安。
　　……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电话？
　　我去问过你妈妈。安，你还好吗？
　　嗯。
　　他对你好吗？
　　嗯。
　　今年底我要结婚了，安，我很想你。
　　我也是，一风，替我恭喜新娘。
　　安，我现在才明白，其实习惯才是长久的感情，我们却没能珍惜。我很爱现在的女朋友，很多年以后她也会成为一个平淡的习惯，但那是因为她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也是一部
　　分，安，你占据了我全部的少年时代。我希望你幸福，我已经找到我要找的，你也别再错过了。

　　突然不再有睡的欲望。
　　梦蒸发了所有的回忆和悲哀，连同它本身，一齐蒸发了。
　　我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叶回来时有些惊讶。
　　真少见，你从不喜欢看电视的，平时都在睡。偶尔醒过来不是写东西就是做些怪异的事
　　。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醒了。
　　安？
　　陪我出去好吗？
　　去哪儿？
　　顶楼。

　　叶的公寓是28层高层建筑。
　　我和叶坐在顶楼的边缘，我看着蓝冰冰的天。叶抽烟，看我，没有言语。
　　楼下越来越多的人聚集，看我们。
　　警察上来的时候，我照旧请他一起坐，照旧被骂了一顿，只是这次被骂的还有叶。
　　我们都不用工作的吗？！你女朋友胡闹，你不拦着，跟着一块儿胡闹什么！
　　叶听着，两手插在兜里，只是叼着烟笑。
　　我看着他的笑脸，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他的笑，他叼着烟的神情，他身上的烟草味儿，
　　可是这个男人的心，却早遗落在那个飘着雨后梧桐香气的蒙蒙城市里。
　　那个女孩，有着一张纯真却脆弱的笑脸。

　　行李只装了一个手提包，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叶买给我的，留在了那个家里。
　　火车还有30分钟进站。
　　虽然留了字条，但对于那个照顾了我3年的人，至少应该有个交待。或者，只是给自己再听他声音一次的借口。
　　找到公用电话时，发觉自己按号码的手指冰凉。
　　叶，是我。
　　安，你要离开？为什么？
　　我不想当影子，你需要的只是那个女孩的替身。可是从我爱上你，我没办法再作为她的
　　影子留在你身边。
　　等一下，安，你安静听我说。她只是过去，三年前我眼里看到的，是那个坐在顶楼的女
　　孩。
　　安，我是不是从没说过，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三年了，我已经习惯回家时看到你这个
　　睡的不知道东南西北的小东西。
　　安，别离开。
　　我早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哭，所以眼里咸涩的泪滚落时，安静得没有声音。

　　太久/完